辛昇起身,今日外头还在落雪。
他身边是空着的,摸上去冷冰冰,从未躺下过人。辛昇伸回手,赤脚站在冰冷的地面,照常换好官服,戴上官帽。
原本扶正官帽的手慢慢滑落至于胸口,咚咚咚,心脏在跳动。他想起昨夜的心跳,所有的呼喊、声音,都退得很远,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唯有胸膛里的那颗东西,在疯狂地擂鼓。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闷雷,直接炸响在耳膜上,震得他头骨都在发麻。
辛昇合上眼睛,走进空院,还是没人,安静得能听见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
他昨夜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他甚至睡了一觉
马夫扶他上车。
“甘监正到了?”
马夫回道:“监正在东华门一直候着大人。”
“那就再快一点吧。”
马车在叮铃作响的铃铛声中疾驰,辛昇双手捧住脸,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恢复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神情。
东华门外,甘之武垂手而立,官袍在风雪中烈烈作响。辛昇也没有问候,径直走到他跟前站定,向身旁带路的小太监点点头:“请公公带路。”
“宫里面的人知道昨日钦天监突然走水都快吓死了,都没事吧?”
辛昇笑意浅淡:“有劳公公的挂心了,是有人窗户没关好,风吹倒烛台,点燃地上的纸张才走水的。但是臣蒙天恩,感戴不胜,钦天监的仪器和书册都被监员及时救出,也没有人身亡。”
太监点头:“那就好,昨日皇帝可是极其挂心,一日之内连着问了好几次。”突然,太监凑进去小声道:“老祖宗让奴才提醒大人,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气火攻心,有什么事情,缓着点来说。”
辛昇低头转动眼珠子:“多谢公公的提醒。”
这次进宫为的就是两件事情,一是修缮钦天监的工钱,二是《龟鉴录》的进展。要钱修钦天监,碰的是户部和国库的霉头。刚上任的天相自请前去西南研究占星术数,触的是皇上的霉头。项修只猜到第一件,没想到第二件。
身后的甘之武默不作声,就像第一次进宫的辛昇。
辛昇微微向后看一眼。他必须这么做,他最好将钦天监的管事权重新交给甘之武,离政治漩涡中心越远越好。
“大人,到了。切记奴才方才说的话,缓着点说。”
“诶。”辛昇拱手行礼,转身走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朱焱撑着脑袋双目阖上,桌案上文书奏折堆叠成山近乎要将这位天子淹没。辛昇刚进屋子,伸出的脚停在空中,才再次落地。
应当是方才六部的人过来了,室内的暖气都混杂着一股火药味。辛昇更加明白方才太监的言下之意。
项修看见两人进来,抬手示意先不要说话,随即缓步走到朱焱身旁:“皇上,皇上。”
“嗯?”皇上睁开眼睛,皱起眉头:“又是谁要过来?”
“是钦天监的辛昇和甘之武,现在就站在面前。”
朱焱这才坐直身子,用力眨眨眼睛,看清楚面前站的两人。
“臣叩见皇上。”
“起来吧,昨日走水,你们二人没有受伤吧。”
辛昇伏身回答:“恭承天眷,仰荷皇休。微臣与甘大人毫发无伤,钦天监的监员即使受伤也不过是小伤。”
“我明白,”朱焱抬手打断辛昇的话,“这几天户部便会派人前去计算钦天监损失的银两。没有其他事情,就可以走了。”
辛昇抢先道:“臣还有一事,是关于《龟鉴录》。”
朱焱闻言眉头一跳,心说总不能是《龟鉴录》的手稿被火烧得只剩下一半了吧,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正襟危坐。
“臣自请前去西南斟破《龟鉴录》中辛道成自创的天文观星术数。”
项修和甘之武同时抬头看向辛昇。只见辛昇依旧是双手垂立,此刻却犹如岿然不动泰山立于御书房。
朱焱没有立即回话,抬起下巴:“甘之武,你知道此事吗?”
甘之武垂下眼睛,喉头微动:“微臣也是方才知道此事。”
"方才才知道,”朱焱轻笑出声,“辛昇,你这样可不行,怎么连自己的老师都不知会一声,好好商量?”
辛昇面无波澜:“臣先前以为东西两局监正无法破译《龟鉴录》,是因为其中包含外来术数的原因。但直到昨日,臣才能肯定,《龟鉴录》上的术数是辛道成不知从何学来的派别。”
“你又是如何得出这样的想法?”
“辛道成在臣幼时便时不时传授天文历法的知识,虽然年岁已久,但是臣依旧清楚记得辛道成所言与当下所学有极大差别。再者,昨日微臣亲自前往四方馆询问,并没有辛道成笔下所言的族落与地区。臣能够推出辛道成是以西南地区为基点形成的历法系统,其余的一概不知。”
辛昇这三日的动静,朱焱都十分清楚,尤其是要求项修提供近几年的贸易记录。但是朱焱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甘之武,你怎么看?”
“辛道成来到钦天监,除开外出勘测,并没有一人去过外地。极有可能是在他离开京城后,前去西南地区获得的技术。”
项修双手在袍下攥紧,方才皇上才将户册劈头盖脸训斥一番,原本以为钦天监前来请求修缮会困难重重,结果轻而易举。他刚要松一口气,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他!
朱焱开口,声调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朕不同意,辛昇你先前才为和亲一事算准卦象,现在是紧要关头,朕不可能让你离开的。”
辛昇直想冷笑,但强迫自己忍住。他恭敬回道:“陛下,恕臣直言。眼下《龟鉴录》已经是错漏百出了。”
朱焱原先噙着的笑意收起,眼神渐冷。
“无论是天灾,还是和亲破灭一事,《龟鉴录》皆无记载,甚至是出错,直言□□将会与靖朝有长达数百年的和平,但眼下并非如此。”辛昇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只有臣亲自前去学习理解家父所研出来的术数,才能纠正《龟鉴录》。”
室内一片寂静。
“此事等你与甘之武商量过后再说,退下吧。”
“陛下……”
“咳咳。”项修捂嘴咳嗽两声,向辛昇摇头。辛昇低下头,只好行礼退开。
朱焱重新合上双目,只觉得黑暗扑面而来,身心都被疲惫裹挟。
“北境那边怎么说?”
项修转头恭敬回道:“窑尔堡大捷,总兵率军杀三千余人,夺回两处城池,缴获粮草数石。细作传来消息,□□内部几位皇子勾心斗角,政局混乱,应当很快就能结束了。”
“结束,远远没有结束。”朱焱起身,走进内殿:“我原想一网打尽,现在只能采取缓兵之计,放过□□一马。”
“主子爷龙体康健,总能见到北境安定的一天。”
朱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项修。”
“奴才在。”
“钞关怎么回事?”
项修原本想要端起汤碗,手一顿,慢慢将碗放回桌面,转过身:“请主子爷明示。”
“这几年,西夷人跟靖朝的生意越做越少,钞关那边,竟然没有一个交代吗?”
项修站在一旁不敢回话,但朱焱却像犯起瞌睡一般,头垂下去,睡着了。
*
甘之武和辛昇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钦天监。关上门,甘之武正要发火,想起昨日发生种种,火苗还没升起就被扑灭了。
甘之武敲了敲手掌心:“怎么回事?你自己先说说吧。这么大一件事情,昨日叽里咕噜吵了半天都没有说到点子上。你要去西南就去,还在我面前说,是想要我劝住你吗?”
辛昇转身生气道:“如果不是非得要你陪着我入宫,我早就上书到西南那儿了!”
朱焱担心辛昇年纪太小,做事不够稳重冲撞宫中其他人,所以没有突发情况,必须让甘之武陪着辛昇进宫。思来想去,辛昇根本找不到机会单独自请去西南,加之,他也害怕皇上突然生气责罚自己,也只好让甘之武在一旁。
甘之武闻言挑眉,低下头思索片刻:“我的确没想到,《龟鉴录》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怪不得白邈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辛昇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他默不作声坐在最角落。
“必须是我去。”
“不是你想就能去,天相一职,注定留在天子身侧。”
辛昇眼神黯淡,不再开口。甘之武突然眉头一跳,想起什么:“你总不会是为了躲避陆轸,才自请去西南吧?”
“……”
辛昇别开脸,视线投向窗外。甘之武瞧见这个反应,咬牙重重合上眼睛。
“他现在在哪儿?”
“你又是怎么看出的?”
两个人同时发问,辛昇直直看向甘之武:“你先回答我。”
“直觉罢了。”
“直觉?就凭借直觉你就可以胡说八道?”辛昇挑眉提高声调:“还是说你原本也是这样的人?”
“辛昇,”甘之武皱眉似乎是有些痛惜,“我们之间讲话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带着刺呢?”
辛昇冷笑出声,不为所动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这种话,日后你最好想清楚再讲。我与他仅仅就是朋友关系,绝无任何旖旎之思。”
他走到门外准备离开,甘之武喊出声:“辛昇。”
辛昇停下脚步。
风雪拍打门帘,吹进片片雪花。甘之武停顿许久,缓缓开口,每一字每一句像是吞咽着石头:“为什么你我现在是这般田地。”
他抬头看向年轻男子的背影:“你从前不会这样。”
“甘大人也说了是从前。”辛昇头也不回走出去:“要问就问这偌大的京城吧。”
要问就问地府游荡的鬼魂,问问他为什么要生出如此毁天灭地的举动,让他身边的人时时刻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只好将其推开。
酉时。
辛昇没有让马夫送自己,独自一人走回宅院。
他习惯性推开门,却发现被锁住了。
哦对,陆轸搬出去了。
陆轸竟然也才在这里住了四天。
他们的相遇连半个月都不到,便各奔东西。
他走进毫无人气的屋子,像是穿越进入了第一次来到京城的日子。
他喜欢陆轸吗?
昨日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替他回答。陆轸的一字一句都像钩子一样提起他的嘴角,他拼尽全力甚至放空自我,才勉强将嘴角压下。
可确定这个答案有什么用。
陆轸是时间之外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因他而起,愈演愈烈。不如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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