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沅出了刑房,垂在两侧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在锦州瘟疫拨款案背后,操盘贪污的是袁家不假。所以,袁家在得知他查到此案时,将计就计,让他误以为千金坊所拍药材是此案余下的赃款,想以此作为诱饵引他入瓮。
而他心里塞着妹妹自伤和秦大小姐的婚事,杂念太多、操之过急,这些恐怕都是袁家算好了的。
他原以为能揪出幕后货主的关键人物——千金坊大掌柜,却也与袁家关系匪浅,定是袁家诡计中的一环。
如今,大掌柜指认货主为陈书旸,若他不查,大掌柜身上的刑伤,就是张福沅知情瞒报、包庇奸佞的罪证。
若他查,那也是跳进了袁家布下的网,关于陈书旸私卖官药一事,就算是假的,袁家也能造些真证据出来,打得一手借刀杀人的好算盘。
若真是栽赃,张福沅未必不能找出袁家弄虚作假的证据。
可大掌柜这么一说,他倒是突然想起来,他刚任职御史中丞时,陈大人领他熟悉御史台,带他认识朝中重臣时,他们接触的很密,他经常看见陈书旸哀叹的样子,对他所主持的医典项目资金匮乏一事也略有耳闻。
所以,陈书旸暗中偷卖官药用于填补漏洞,倒也不是不可能。
此事虽于法不容,却情有可原,毕竟医典官医事项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他有信心力辩其罪,陈书旸最多也是贬谪出京,不会有性命之虞。
这么一看,袁家设的这一局当真是阴险,不管是陈书旸遭殃还是他遭殃,都是互折羽翼,袁家先除一个,又捏了另一个的把柄,成了最后的赢家。
现在最令人不安的是,他与袁家打的这一仗,双方手中筹码太过悬殊。
他刚入朝还未站稳脚跟,能用之人寥寥无几,而能倚靠的权臣陈书旸不仅远在西南,还是此案调查对象,他不能明目张胆求助,所以几乎是两手空空。
而袁家在京城经营百余年,遍布角落的暗线和错综复杂的利益同盟,如同一只大网罩在他头上。
袁家拥有消息的绝对优势,他担心袁家的毒牙没露全,还有什么致命的后招在等着他。
张福沅微微扬颌,眺看高远而寂静的天,双眸亦如黛蓝无烬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季良小心翼翼的声音才在耳旁响起:“官爷……”
张福沅收回视线,看向季良。
季良手中提着双层的食盒,犹豫道:“官爷,还吃吗?”
这是一炷香前膳房送来的饭食,那会官爷正在审讯,没人敢进去打断,现在官爷出来了,他赶忙提过来,哪怕催着吃一口也好。
张福沅凝神看着食盒数秒,而后接过,吐了一字:“吃。”
距离中秋婚宴还有十二日,一切还未有定论,他必须养精蓄锐,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用过饭后,张福沅回了正堂,准备先解决一个棘手的人——
那个双眼受伤眼瞎的江湖女子周柳塘,虽然身世查不出破绽来,但就冲她无意间透露千金坊拍卖的重货是中药、引他入局去查案这点,她都洗不清细作的嫌疑。
但怀疑归怀疑,他寻不出破绽,也不想冤枉无辜,为稳之计只有寻个理由先将周柳塘带离军营看管起来。
可是……
张福沅微微头疼,就前些日子王大海的态度,是认定了周柳塘是救命恩人,若此次没有证据,王大海必然不会允他带离这女子。
凝神犹豫了一会,张福沅还是提了笔,准备寻秦越帮忙。
他虽不想将秦越牵扯进来,但此事关系他二人大计,更何况秦越又并非闺中弱女,她心有乾坤、才谋皆上,也是他现在唯一能信任的盟友。
信上内容并不多,小小一张方便焚烧。他将信交给季良,又嘱托了两句,周柳塘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
季良前脚刚走,顾尧后脚就进来了。
顾尧还是早上那身青色圆领官袍,与张福沅皆是年轻俊美的玉面文士,只是张福沅更寒寂冷静,顾尧眼中却隐隐透着兴奋和期待。
两人共事月余,彼此都很熟悉,张福沅也不与他多寒暄,直接将自己的猜测和疑虑托盘而出。
顾尧也明白,陈书旸在禾遂访查官医下乡事项的成效,他儿子陈曜云也跟着去了,这来回路程都要十日,提审陈曜云只能往后延。
所以,他们只能去把当日与陈曜云交接的、搬货的人先捉来录口供。
只有确认此批货物来路异常,他们才能向皇上申请查封令,继而才有可能拿到千金坊账本,找出袁家受千金坊贿赂、以权谋私的证据。
顾尧主动请缨,当夜就领着御史台可信任的侍卫,按照大掌柜交代的人名住处,一户一户敲门捉人。
翌日午间,顾尧盘问出来的供词文书,就全部送到了张福沅手中。
张福沅纵然再不愿相信,综合多人口供,当日卖货之人的确是陈曜云。
而且当日搬来的十大箱货物的匣子也不普通,是刻有官印的木匣,这些木匣还未来得及销毁,全部被顾尧带回来了。
人证物证举俱全,张福沅却五味杂陈。
当初他查锦州瘟疫拨款案时,可谓困难重重,历经半月才因为偶然的一把火而有了眉目。
如今查陈书旸,仅仅是一个晚上的时间,证据都上赶着往他眼前跳,若没有幕后推手,谁信?
更可气的是,此时张福沅更像是被赶下水的鸭子,不得不往前游,否则就有包庇之嫌。
他只好遣三十个御史台官兵,去禾遂州捉拿疑犯陈曜云,这来往马程至少都要十日。
只是,比这三十匹快马更先出发的,是乔装打扮、隐匿身份的季良,他带着张福沅写给陈书旸的信,昼夜不停、快马加鞭往禾遂疾驰。
张福沅相信陈书旸两袖清风的品格,他也见过陈曜云,跟陈书旸的凛然正气如出一辙,这封信就是要问清楚背后的隐情,绝不能让袁家把这盆脏水泼成功。
当然,他也有私心,他需要陈书旸给他提供更多信息和可用之人,助他突破袁家的消息封锁,他好寻机反咬袁家一口。
写完信,张福沅又寻来御史台资历最老的御史郎,打探了一番陈书旸的家庭。
陈书旸寒门入仕,历经宦海沉浮,深得皇上信任,才终于位至中书令。
这点张福沅早有耳闻,面色无甚波澜,只是听到陈书旸的亲友关系时,他的表情开始微妙起来。
陈书旸如今的正妻,是上一任刑部员外郎的女儿,也是当今刑部侍郎的妹妹。
当初陈书旸二十三岁高中状元时,刑部员外郎就将自己的幼女许配给了陈书旸。
这本是一桩郎才女貌的美谈,但问题在于,当时的陈书旸已有妻子,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
这些家事细节传外的并不多,只知道当时陈书旸回了一趟老家,再返京时就一手和离书,一手刚满月的幼女。
过了半月,陈书旸就与刑部员外郎之女成亲了,在此后的三十余年,也未再纳过妾。
陈书旸有两女一子,长女是与原妻所生的,昨年刚嫁给了吏部侍郎之子,如今身怀六甲,据说是不久就要临盆。
此外的一子一女皆是与现妻所生。
长子年十九,为人谦和、满腹才华,院士、乡试、会试连中榜首,本来今年也要参加殿试,但因为父亲药典医官事项推进到了最艰难时刻,他在旁协助,准备三年后再参加。
余下一个幼女,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性子极其活泼机灵,在诗词上天赋极高,三岁在曲水流觞宴中,就作出了数首惊艳众人的童诗。
长子和幺女都未成婚,但姻亲却早已定下。
长子将娶礼部尚书之女,而幺女则许配给了南阳知州之子,这个南阳知州是上一任殿前司总检,陈书旸常用的红甲侍卫就是他亲带出来的。
所谓虎父无犬子,南阳知州之子今年刚弱冠,却已经在西南边界守关大将黄蜂手下历练了三年,今年刚拔擢为副将,是为威风凛然少年将军。
张福沅听完这些,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也很难描述心中复杂的情绪。
陈书旸背后的这张巨大姻亲网络,将刑部、礼部、吏部牢牢套在手中,幺女的这一婚配更是有望将武官逐渐纳入自己麾下。
张福沅缓缓呼出屏息良久的气,只觉得心中一直坚定不移的东西,蓦地裂开了数条缝隙。
陈书旸这个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
*
酉时一到,张福沅一刻也不等,立刻下值——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他不想待在御史台浪费时间。
独自骑马穿过黑巷,秋夜凉风灌入张福沅宽大的袍袖之中,冷意习习,吹得他脸色有些发青。
马儿行得很慢,不知不觉路过了秦府,他朝留月阁的方向眺了一眼,只能看见高低错落的屋顶,和上面的山花、飞檐。
广亮大门两侧站着两个守门小厮,正看着张福沅。
张福沅没有驻留,装作路过,从大门前骑过,而后又绕了大半个城,接近戌时才终于到了自己府邸。
比起其它官员府邸,眼前这个倒更像是临时的落脚处,垂挂匾额和楹联的地方依旧空空如也,从垂花门看进去,只有稀疏的宫灯和偶尔晃过的人影,显得有些颓败冷清。
下人看官爷回来了,神色都是一亮,个个殷勤地抢活干,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几个丫头也忙着准备洗换物。
张福沅看了妹妹之后,便遣下人去休息。
他独自沐浴,净身出来后,一身白色中衣松松垮垮系着,鸦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长身立在烛火昏黄的房间里,有些茫然无措——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点什么好。
在房中来回走了两趟,外头突然传来小厮的叩门声,说是秦家大小姐送了一封信过来。
张福沅郁结的眉目才松展半分,开门拿了信,踱步到床头,脱了鞋袜盘腿坐下。
那修长略有些泛白的手指,有几道清浅的划伤,此刻正小心翼翼拆信。
就着床头的烛光,信上小巧骨傲的字体跃然映在张福沅的眼中。
由字及人,昨日巷中相拥的情景又翩然来到他的脑海,他嘴角微微勾起,胸口压抑的浊气也散了大半。
信中,阿越说她已经顺利将周柳塘从军营接回,就安排在南巷一处僻静的堂院。
她请了名医、带了珍药,还派了留月阁五个侍卫寸步不离轮流值守。
信的最后,画有一个眼下一团黑、有倒八字短眉和下撇嘴角的鬼脸,旁边附注:
张大人,再不好好睡觉,可就变成这样咯。
那鬼脸画的实在不像阿越平日端重的作风,但却很符合张福沅心中的那个她。
张福沅笑了笑——等一切安定下来,他就能娶阿越啦。
吹灭了灯,枕着信,张福沅安心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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