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全亮时,张福沅便被外头的鸟雀吵醒了。
这一睁眼,身子虽疲惫困倦,脑子却愈发清醒,辗转反侧半刻钟,张福沅还是披了衣起床,踱步打开支摘窗透了口气——
看如今的天色,也才刚过卯时。
外头鸟雀叽叽喳喳,听得张福沅生出一股躁意,正想关窗,却听见远处有细细簌簌的交谈声。
张福沅望过去,不一会,远处廊柱旁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守门小厮,另一个是顾尧。
顾尧比他先入仕三年,遇事总是一副饶有兴趣、蠢蠢欲动的无畏模样。
如今,顾尧却突然换了一副急急匆匆、满头大汗的急样,看得张福沅心中一咯噔。
小厮带着顾尧进了屋子,而后将灯架上的烛火全部点燃,才关门退下。
此时,屋子里就只剩顾尧和张福沅二人了。
两人相对而立,张福沅隐约闻见了顾尧身上的血腥和铁锈味,便猜他是直接从刑房中过来的。
他沏了一杯茶,递过去:“先喝口水。坐下歇会吧。”
顾尧接过水杯,确实是渴狠了一般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而后瓷杯往桌上一放,并未落座,而是担忧难言地看着张福沅。
张福沅反而笑了:“对手是袁家,我们查出什么事都正常,你但说无妨。”
顾尧眉头紧缩,神色愈加严肃,嘴唇嗫嚅半响,才道:
“陈大人买的那三株母参,不是皇上从国库拿出来的赈灾药材,而是,西域和朔部在两个月前的进献。”
张福沅早就猜测袁家毒牙还没露全,可他万万没想到,此事竟牵扯了西域和朔部的事情!
最近皇上无暇顾及他与袁家的明争暗斗,就是因为一个月前,西北雪域一带的八大部落突然联合造反,一个月时间竟然攻破金关隘,强占牧场客勒后,野心不减直逼雪祁岭。
那和朔部一直是亲中原的和平派占主导,所以边疆一直相安无事近百年,而如今造反的八大部落,却是受到野心勃勃的战争派耸动,为首之人叫满得。
顾尧越说声气越高:“你可知,那满得是怎么鼓动别人的吗?”
张福沅斟茶,握柄的手却微微发抖。
顾尧:“他罗列中原罪名,第一条便是,中原拒见朝贡使节,糟践他们和朔部费了几条命才取得、代表西域神灵的贡物。”
满得一派为中原列的三大罪状,是昨日早朝时边关发来急报,才当众宣读的。
朝臣一致认为这些都是为造反找的接口,因为皇上压根没见过朝贡使节、也没收到过任何贡品。
张福沅本已在寒渊的心,算是彻底死寂下来了:
“所以,和朔部的确是派来了使节,带来的贡品就是西域母参,但被陈大人拦截下来并贪污,使节回去将此事告知众人,主战一派趁机拱火,煽动造反,导致我们失去西北疆土?”
顾尧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点头:
“就现有的证据,是这样的。”
他双眼幽幽:“陈大人这次历的恐怕是死劫,搞不好,要株连九族。若边疆失守严重,皇帝震怒,甚至还会牵连陈大人朝中党羽,你我都岌岌可危了。”
*
张福沅与顾尧一同回到御史台。
有人想搜集张福沅包庇之罪,那他必须要演好刚正不阿的角色。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立刻上报皇上。
可一旦上报,皇帝必然大怒,他作为案件主理人,皇上很可能会派他亲自去禾遂捉拿陈书旸。
可是,婚宴在即,他不能此时走。
所以,此事他准备再压两天,理由也很好找,就说涉及边疆,事关重大,必须要证据确凿才敢上报。
张福沅将调查和朔部进献一事交给顾尧,嘱咐他尤其要留意在暗处操盘的袁家所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不信陈书旸会做出这等后患无穷的贪污行径。
上上下下交代了一通后,张福沅带着文书,以查案为由骑马出去了——贪臣要除,但此刻最要紧的是,阻止秦越的婚宴。
今天一过,就只剩十天了。
张福沅攥紧缰绳,眼带杀意,回府换了身素青色常服,改簪发为披发,两鬓发丝随意用青带系在后面,乔装打扮一番,才从偏门出去。
步行约一炷香的时间,他停在了东街千玉坊——京城有名的食肆,聚全国各色菜品,辣的酸的甜口的应有尽有。
这是张福沅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还是袁绯柒被处死时,他承其遗愿,来看望袁绯柒的心上人郭娥儿。
他包了一间独厢,要小厮把坊里最有名的厨娘叫来,他要嘱托口味。
千玉坊最有名的厨娘,自然是郭娥儿了。
小厮笑呵呵地出去,不过一会,独厢外面传来有些沉的脚步,格栅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穿白衣、绑襻膊的女子走了进来,杏眼如水,笑意盈盈,两个梨涡看起来很甜美,一颦一笑都透着温良可人。
郭娥儿并不拘谨,边走边笑:“今早我们坊里到了一批海蟹、鲜虾和蛤蜊,秋日正是吃这些的好时候呢,客官要不要试试?”
张福沅没立刻回答,等郭娥儿走近后,他才站起来,开口道:“郭姑娘,我是张福沅。”
郭娥儿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蹙眉,打量着张福沅,仿佛在猜此人的来意。
一个多月前,那个曾经扬言要娶他的男子,头颅却挂在了闹市中。
前因后果那罪诏已经写的很明白了,但是,没人比她更清楚,袁绯柒一门心思就是吃喝玩乐,根本没有能暗度陈仓、偷换卷子的脑子!
从前,她与袁绯柒,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游山,在林中溪边摘取新鲜蔬果、打猎野味,甚至还在槐花林中养了一箱蜜蜂,变着花样研究各种吃法。
他们志同道合、无话不谈,袁绯柒也没少跟她抱怨他爹,所以袁朔成是个什么货色,郭娥儿心里一清二楚。
袁绯柒爱沾花惹草不假,但对她却保持刻意的距离。
所以她一直觉得袁绯柒是拿他当兄弟,她即便心有悸动,可身份天壤之别,又何苦强求情爱,不若当挚友来的痛快。
所以,他俩谁也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直到袁绯柒的父亲袁朔成找到她,用她去威胁袁绯柒,逼他独自承担科考舞弊案的罪责时,她才意识到,袁绯柒早已动情。
可一切都晚了,她再见袁绯柒,是他的断头。
面前这个叫张福沅的人,她自然知道是谁——被袁朔成换科考卷子的寒门书生。
袁绯柒之前还跟她讲,说这个倒霉蛋可真可怜,被父亲挑中后断了仕途不说,这下连命都保不住了。
她不恨张福沅,但袁绯柒的死毕竟也和他有关,所以她也不可能给张福沅好脸色看。
张福沅将郭娥儿的表情尽收眼底,而后幽幽开口:“你想杀袁朔成吗?”
郭娥儿冷笑:“你不是劝诫我,袁朔成权势太大,要我不要轻举妄动吗?”
张福沅双眸晦暗不明,语气和缓,带着惋惜:
“袁大公子事发,袁家为了保全自己,全部选择沉默。他们权势那么大,但凡从中周旋,袁大公子也不会就此命逝。更何况,你知道的,连我这个受害人都没想致袁大公子于死地,是袁家不愿冒风险。”
张福沅这番话,有真有假,郭娥儿生活在市井,对这些事情的细节并不了解,在丧爱之痛下,自然很容易被诱导。
郭娥儿攥紧拳头,双眼通红,恶狠狠道:“袁家都该陪葬的!”
而后她又盯着张福沅的眼睛:“我接受你的利用,所以你有什么法子?”
张福沅一愣,而后笑了一下,这个姑娘确实很聪慧,也很勇敢,难怪招袁绯柒喜欢。
他敛眸,低声吐了两个字:“太后。”
袁家命脉,皆在太后。
若非这层关系,皇帝若真有心打压袁家,又何患无辞?
他本不想走这一步,可如今,唯有国丧,才能叫停一切喜庆活动。
一顿饭的功夫,张福沅便与郭娥儿商讨完毕了。
他不想引人怀疑,所以也未曾多留,出门了千玉坊,他踱步至家,从偏门进去,换了身行头,又摇身一变为红袍圆领玉面郎。
出了厢房,视线穿过枝枝叶叶,他正好看见妹妹窝在海棠树下的摇椅中,身上搭一层薄被,受伤的那只手搁在扶手上,裹缠的棉纱应该是刚换过,看起来还是雪白的。
没受伤的那只手则伸出食指,边咯咯笑边指挥:“那里那里,赵予,后边!啊!抓住了!”
赵予拿着网,在给她表演抓蝴蝶。不过那些蝴蝶个个大朵而色彩绚丽,可不像是自己飞到这来的。
张福沅走过去,看着妹妹两腮一抹微红,不知是秋日晒的还是激动的,但气色总算是好了许多。
他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扬起嘴角笑了。
本来要送妹妹回去的,但季良去禾遂送信了,他不放心别人,便想先延一延,等他忙完这一阵,再跟妹妹一起回去。
素白的八棱海棠翩然而落,张福沅站在摇椅边,一边与妹妹打赌赵予此网能否捉到蝶,一边将落在肩头的花瓣全堆在妹妹头上。
妹妹连胜三局,激动地坐直身子,这一动弹,头上却突然掉下一堆花瓣,她立刻明白怎么回事,转头瞪哥哥,幽怨道:
“哥哥,你又偷偷往我头上放东西!”
张福沅此时已经退到远处了,摊手:“我次次放,你次次都察觉不了,怪我?”
妹妹哼了一声:“你等着,小心我往你头上放蚂蚱!”
张福沅笑:“等着呢。”
说完,他也已经走出西厢的院子了,转身的霎那,他很浅地叹了口气,眉眼间又缠绕上那股郁结寒寂。
出了垂花门,张福沅翻身上马,扬鞭,马不停蹄地往御史台去。
一到御史台,几乎忙到了深夜。
在正堂的案桌上趴着打了个盹,等再睁眼时,窗外还是漆黑如墨。
张福沅撑着桌子起身,昏昏沉沉一下没站稳,竟矮身摔了下去,脑袋右边被桌角重重磕了一下,他疼的一闷哼,案桌也被他翻倒了,镇尺砸在他的腿上,文书飘了满地。
身后突然传来嗤笑,张福沅双眼一冷,往后看,王大海竟翘着二郎腿坐在坐桌上,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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