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动手的是你吧。”
姚弛坐在桌前,望着对面的少年。
容溪手臂上缠着纱布,脸上挂彩。他五官偏柔和,但眼睛细长偏薄,显得倨傲固执。
方才阿周把他带下去,并没有埋了他。双方演戏糊弄客人,让客人咽下那口恶气,冲突才好平息。容溪心知是老板袒护自己。
姚弛对待犯错员工,向来先礼后兵,道:“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你最好说。”
容溪揪着纱布垂下来的须,捻了又捻,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是。”
这半年来她给容溪收拾的烂摊子已经够多了。姚弛上回放话,他再闯祸就滚出去。容溪显然是把她说过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姚弛雷厉风行,如果不是看在容溪血液特殊的份上,刚才当着客人的面犟嘴时,她就操起茶缸砸他了。
姚弛忍着对他的不满,耗尽平生最大的耐心,问道:“为什么打客人?”
容溪闷声道:“她碰我。”
姚弛道:“碰你哪里?”
容溪垂眼看着地板,闷声不吭。
楚馆是家擦边酒馆,磕磕碰碰很正常。他们都是妖,来赚钱的,没有那么重的道德压力。但容溪是个放不开的小狐狸。姚弛道:“我上个月安排你去花园种菜,避开客人,你自己不肯。”
容溪嗫嚅道:“种菜的工钱太少了。”
姚弛道:“既想赚钱,又拉不下脸,你觉得这合理吗?”
容溪自知理亏,却觉着不全是自己的错,解释道:“我把脸蒙上了。她拉住我,说我陪她喝两杯,就给我五十个金铢。我喝了,她就开始碰我……”
“然后你就打了她。”姚弛冷冷截断容溪的话头,劈头盖脸道:“你觉得五十个金铢只是喝酒的钱,其他的是另外的价钱。”
话说得非常难听,容溪沉下脸,有些难堪。
脸皮薄脾气大,小小年纪自尊心却比天还高。他显然不服气。
这儿是妖界,鱼龙混杂,压根没个说理的地方。姚弛强调过无数遍客人至上。
可容溪是个相当有气性的主儿。
姚弛看在他年纪小的份上,可以宽容一些,但绝不容许他骑到自己脑袋上拉屎。这回的事情已经踩到姚弛的底线了,她用手指敲敲桌面,震天响,像是在敲他的天灵盖,道:“你知道自己给店里造成了多大损失吗?”
“我会赔。”容溪窘迫至极。
“你怎么赔,”姚弛抽出算盘,倒要好好跟他算一下这笔账,“今晚的损失,加上之前的,还有用在你身上的药。减去你干活的工钱。你现在还欠我五千三百二十四个金铢。”
容溪刚来到店里的时候,缺胳膊少腿,只剩半条命。姚弛给他喂了不少值钱的灵丹妙药,才把他救火。为了还钱,他留在店里干活。人很勤快,就是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来自现代的姚弛最欣赏这类踏实肯干的员工。
姚弛还请先生来教他读书认字,培养他做琴师。
容溪为人孤僻而敏感,根本干不来抛头露面跟人打交道的活儿,姚弛的期望付之东流,也都认了。她甚至同意让他去种菜。
容溪有点气性,想把欠债还清。
所以卯着一股劲儿想赚钱。因为他的姿色出众,哪怕作为一个跑堂的,也经常被客人看上,闹出幺蛾子。这大半年以来,在楚馆大大小小闯的祸,全都靠姚弛摆平。
容溪被她骂两句实在不冤枉。
他只是气闷,憋屈得厉害。
刚才进来之前,阿周警告他千万别犯倔。免得老板一气之下真把他埋了。老板不是没有这个能耐。那些算珠可能会变成杀人利器一颗一颗飞进他的脑仁。
“反正我会赔的。”容溪无话可说,也没想跟挑衅老板,只能固执地重复这句。
“你拿什么赔?”姚弛盯着他。
“……”
姚弛扔掉算盘,背靠梨花椅,两条腿架在桌子上。
容溪像只孤狼一样站在她面前。
两个人僵持不下。
仿佛姚弛不松口,他就会站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
当初闯入楚馆那天,他明明快死了,也不张口求救。好像求救是件非常丢脸的事情。死不死对他来说都没有尊严重要。这个人固执得要命。
浑身带刺之人,和八面玲珑之人,某种意义上来算是同类。
如果这世界残酷到极点。
你会选择锋芒毕露还是磨平所有棱角呢?
姚弛知道他本性不坏。可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的固执而死。
无边沉默淹没了整间屋子。
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只有微风吹进窗户游走在他们中间。姚弛的房间很大,集书房、卧房和休息区于一体,用屏风和珠帘隔开,每一块都有各自的乱法。账本堆在角落。桌上摆着盆墨兰,她没喝完的隔夜茶就倒在盆里,兰花被养得快死了。
她随手摆弄几片耷拉的叶子,把容溪晾在那里,像是罚站。
她倒要看看这个兔崽子能硬气多久。
腰杆这么硬,脾气那么坏,干脆让他去当老板好了。
姚弛统管楚馆,凭一己之力在妖界站稳脚跟,既能对付难缠客人,也能管得住下面一百多号男妖精。自然是有一些手腕在的。她怎么会压不住一个兔崽子。
“老板。”
许久过去,容溪终于憋不住出声。
他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老板”两个字,逼自己开口似的。
姚弛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她看见容溪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满满当当。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新鲜事,容溪不懂人情世故,要他低头服软比要他死还难。一定是阿周教他的。阿周料到老板会发火,容溪不服气,顶嘴,然后被赶出楚馆。
吵架吵到最后总得有人先服软。
容溪不想被赶出去。他已经无家可归,到外面去只能流浪。
阿周告诉他,想留下来,必须顺着老板。
“老板救了你给你发工钱处处维护你,她那么宽容慈悲大恩大德,你一个大男人给她倒杯茶认个错怎么了。再说了老板美若天仙,你顺着她哄哄她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老板发火,抽你一耳光你也忍着。你别吱声,就低着头,楚楚可怜哭给她看。”
容溪说我不想被抽,也不会哭。
阿周恨铁不成钢,意味深长说,你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想被她抽耳光吗。
脑子里回荡着阿周喋喋不休的话音。
容溪思绪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不想离开。
阿周教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他。
“老板,你喝点水。”容溪鼓起莫大的勇气,把茶杯推向姚弛。
对于一个高自尊的人来说,这已经算认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姚弛扫过茶杯,火气稍微顺过来一点。不管是不是阿周教的,这孩子能听得进劝告,就还不算无可救药。她没有碰那杯茶,只是睨着他,问道:“容溪,你今年多大了?”
容溪道:“两三百岁。”
“具体点。”
“我不知道,”容溪摇摇头,“我娘生下我就死了。”
他身世可怜,无亲无友,是这乱世中一叶浮萍。
连名字都是姚弛给他起的。
两百岁在妖精中称得上年轻,和人族十六七岁差不多。
容溪出身狐族,天生一副好皮囊。可惜脑子有点问题,性格倔强,有时候敏感得不得了,别人碰他一下他都暴跳如雷。有时候又呆呆的,没活干,他坐在回廊尽头发呆,看飞鸟和蚂蚁。他想多赚点钱还债,却老是闯祸。
姚弛喝了口热茶,终究把气压下去了,没跟他一般见识,“以后遇事不要那么冲动。”
容溪一愣,抬眼看着姚弛,略微吃惊。
“我能继续留下来?”他听到话里有以后两个字。
“欠了一屁股债,还想走,你想得美。”
容溪抿了抿唇。
看起来像笑了,但又没笑。
得到准话后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的喜怒哀乐全部写在脸上。姚弛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愚蠢。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什么秘密。姚弛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顺着经脉起伏,直达心脏。他的心脏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强悍的血,一滴便能炸毁地窖?
这是个难以解释的巨大谜题。
姚弛当年捡到他,纯属意外。谁能料想他的血竟然能成为攻破结界的关键。她还没有弄清楚血液的具体成分,把人留在身边最为稳妥。杀鸡取卵不可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姚弛喝完茶,飞快拿定了主意。
她面色岿然,状似无意道:“从明天开始,你来做我的助理。”
容溪愣了愣,他有点意外,问道:“助理是什么?”
姚弛道:“就是跟班,随叫随到,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容溪心想,那不就是阿周干的活。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想把钱还完,故而认真考虑了这个提议。如果姚弛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觉得自己应该抓住,试探问道:“一个月工钱多少?”
姚弛道:“十个金铢。做得好,有奖励。”
阿周肯定不止这么点工钱,但他在姚弛眼里就值十个金铢。容溪暗想,毕竟他是闯了祸,不是立了功。姚弛提拔他做跟班,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好,我当你的跟班。”容溪道。
姚弛暗想,大功告成,天赐试验品,
容溪一高兴,又给姚弛续了杯茶。
二人各怀心思。
这时候阿周进来回禀,说朱瓷姑娘留下赏钱走了,说下次还来找老板喝酒。
冲突事件完美解决。客人还成为了回头客。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天已经快亮了。
姚弛从地窖出来,到思云间,整整忙活一晚上。她脑子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她意兴阑珊转过头,眺望窗外。大海一片白茫茫。
楚馆位于妖界最东方,临崖而建,晨曦从海平线上卷来,点燃了金光粼粼的浪花。那是幅很美的画面。却不能带给姚弛美好的遐想。因为在这本书的中期,姚弛作为炮灰反派角色,被主角斩于剑下,也是在海边。
这是本狗血的言情小说,男女主相爱相杀。
而姚弛穿过来的同名角色作恶多端,注定随妖界覆灭。
准确说来,楚馆的位置,就是姚弛的死亡地点。她在自己的埋骨之地开了一家酒吧。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楚馆就像是混乱妖界的缩影。
如果楚馆被摧毁,那么妖界也离灭亡不远了。
关于生死都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等死的每时每刻才是真切的恐怖。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把这家店经营得风生水起,比如寻找材料炼药,提升实力,想办法炸毁结界,回到原来的世界。她是理工科出身,从不伤春悲秋。
如果上帝创造了囚困她的牢笼,她将会坚定不移地走在毁灭上帝的路上。
而现在,她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她已经找到她的宝贝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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