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鸣依旧没有回应她。路熹茗坐在它阴冷滑腻的舌头上，只觉得阴风阵阵。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此刻正慢慢长出雪花般的冰凌来。
实际上，这些神兽本就诞生于虚无，游荡在人间之外，本不应该与人类产生交集，更别提什么被人类收伏，化为己用，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路熹茗也只是大多数人当中普通的一员罢了，或者说，她在被苍鸣逐渐降低的体温冻成冰之前，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上一次她被金嬉领着一路走进了苍鸣的腹腔，又在它的心脏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听上去很扯，但金嬉确实是这么要求她的——才获取了神兽之力。
她原本打算这次也这么做，只是这神兽好像在沾上水滴的那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甚至像是失去了生命。
路熹茗不知道苍鸣是不是死了。她也并不知道神兽是否会和人类一样死去。只是它的死亡，怕是不能算成“回归世界的本源”吧？要是她也跟着死在这里，怕是又得带着所有的记忆重新看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重蹈覆辙，直到她真正找到所有人共同的愿望为止。
不可以再重来了，她一定不能死在这里。
只有扶着苍鸣的口腔内壁，她被冻到发颤的双腿才能勉强站起来。她一点点向着神兽的唇部挪去，那张巨大的嘴此刻也像冰封住了一般，任她无论如何撬动都撬不开。
“苍鸣.....”路熹茗脱力地摸着它僵硬的上牙床，再次呼唤起它的名字来，“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脚下一空，苍鸣那原本厚实的舌头竟变得模糊起来。那黑暗的幕帘被人拉开，星光洒进来，映照出这大鱼食道的每一个角落。路熹茗隔着苍鸣半透明的躯体，向沙漠中营地的篝火看去，那点点篝火像是磨砂玻璃罐中的蜡烛，让人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它的活跃。
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可路熹茗一点都不害怕，只感受到了无尽的悲伤。
它终归是被自己害死了吗？
她甚至没办法骗自己说她是为了全天下的人而来伤害它。从她决定启程来望秋岭的那一刻，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或许是自己。
不管说省路费，还是接兰馨的家人出来，明明都可以通过别的方法实现的，她却选择了让苍鸣为她的计划付出代价。
忽然，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皮肤的每个毛孔，又从她的发尾散逸出来，她刚想回头查清楚那脑后清凉感的来源，便被一阵风轻柔地裹住了。
那风好似泡泡一般，隔开了她与外面的世界，又好像在她身边灌满了温水，让她像失重一般悬浮起来。
她猜此刻她也变得透明了，因为小红正焦急地与她擦身飞过，连声大喊着“小明小明”，却没有看见她。
路熹茗刚打算伸出手来拦住小红，对方却掉了个头径直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她试图加快速度追上她，但怎么也不得要领，只能被泡泡带着缓缓飘到了营地边。
等到泡泡消失后，路熹茗张开了右手。那里正静静躺着一根黑色的、十厘米长的弧状鱼骨。鱼骨依旧幽幽地发着暗光，沁着透骨的冰凉。她把鱼骨捏在指尖按了按，那鱼骨产生了些许形变，又很快弹回了原本的模样。
那回弹的幅度快到让路熹茗以为这鱼骨还在苍鸣的体内，而它正用强硬的态度抗议着她的触碰玩弄。
营地里传来了些许姑娘们的谈话声。她们大约是睡醒了，正聚集在昭蕊的帐篷边，担忧地猜测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路熹茗刚来到营地时，拿着刀指着她的那个姑娘则绕着每个帐篷焦急地寻找着小红，也找着她。
路熹茗把鱼骨收回到口袋里，径直走向了自己的行囊。她掏来掏去掏了半天，没有找到镇定安神的药，只好耸耸肩来到昭蕊的帐篷边。
和她预想的一样，她们几个也对她审问了半天，最终才在小红出现在帐篷外时，选择了不再纠缠。路熹茗放下行囊，走到昭蕊的身边，再次为她把起了脉。
“没什么事，”她感受着昭蕊手腕处的脉动，细细在脑中回忆着魏寻教过她的诊脉技巧和诸多脉象，“睡眠不足，受到了惊吓，好好休息一阵子吧。只是......”
她本想说昭蕊面色苍白，或许还有些贫血，需要多补充一些动物肉和内脏，但又在开口前想起了姑娘们的艰难处境，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只是什么？”小红听到言语中的转折，蹙紧了眉头。
“你们如果不放心，还是带她下山医治吧，找个靠谱一点的、嘴巴严一点的大夫。还有，注意饮食，也不要让她太累了。”
至于“注意饮食”指的是什么饮食，又要怎么注意，她却没有点明。
说罢，路熹茗便背起包来，走出了帐篷。
她走到了河边，河床只剩下了浅浅一层水渍，像是夏日倒在碗里十天的绿豆汤，快要蒸发完，又顽强地非要在碗底粘上绿豆渣和糖渣，留下一些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这里原本就不是绿洲，她向天地借来的水，如此一来也算是归还于天地之间了。
“你要走了吗？”小红走到她身边问她，“你说的那个风神兽，是不是被你收伏了？”
路熹茗掏出那只短小的黑色鱼骨，放在手心里，刚要说些什么，只见那鱼骨竟慢悠悠地升到半空中，变成了一只紫色的小鱼，长长的须，宽宽的鱼鳍，正是苍鸣的模样。
原本她心头萦绕的悲伤在霎那间被惊喜取代。可那小鱼依旧像见不到她一样，自顾自地游动着，忽远忽近，让人不知它究竟是活的生物，还只是一段对于过去的投影。
“真可爱，没想到这么大的家伙还能变得如此精致，”小红出神地盯着紫色小鱼，由衷赞叹道，“只可惜它在世上的同伴越来越少了。”
路熹茗神色凝重地盯着小鱼良久，才撇撇嘴，故作淡然地笑了笑，回道：“没关系，它现在开始有同伴了。”
只是她作为同伴，又是否该带着愧疚的心与其相处呢？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平等，只有利用，又何谈同伴？
小红不知她的顾虑，只是腼腆地看了看小鱼，又看了看她，笑道：“我想也是。”
苍鸣游累了，逐渐变得透明，又在快要消失之前一头钻进鱼骨里，而鱼骨在瞬间变得光芒四溢，随即在弹指一挥间安静地躺回了路熹茗的手中。
路熹茗握紧右手，对小红说了再见，她点了点头，等到对方走出去十几米后，她才猛然想起来这里乃崇山之巅，于是半腾空地飘着来到她的身边，连着问了一长串问题：“你要去哪？这么急？怎么下山？明天早上再走不好吗？到时候我送你。”
“既然目的达到了，我就回去了，”路熹茗继续向沙漠边缘走去，“再多呆一天就又得消耗你们不少粮食，我可能吃了。”
“那鱼......你有了那条鱼，便能飞了吗？和我一样？”
“是吧，应该是这样。”
“你之后还会再......”少女说了一半，没再往下说，只是抬着眼睛带着些许期待看着路熹茗。
路熹茗被她逗得会心一笑，顺着她的意思问道：“还会再到这山顶来找你们吗？”
小红再次点了点头。路熹茗抬头望了一眼逐渐暗下去的星星，却发现没有风沙的山顶竟能看见皎洁的一轮弯月。
“等我去到风原谷之后再说吧，”她喃喃道，“只是这山上不再有水源，你们或许得重新找个栖身的地方了。对不起......是我大意了......”
“那至少让我送你下山吧，”小红打断了她的自责，坚定地向她伸出了手，“怎么能让客人自己走呢？”
只是和小红设想的不一样，路熹茗并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应她，而是轻声对着手中的鱼骨说了声：“苍鸣，带我们下山，好吗？”
她刚说完，无声的风便在她们脚下聚成一片小小的漩涡，漩涡以舒缓的频率缓缓爬上了她们的四肢，形成一道隐形的屏障，将她们牢牢地裹在了屏障里，又轻轻举起她们。这大泡泡随后温柔地跳下了山崖，速度飞快，却行得平稳极了。
纵使本身就会飞，小红依旧惊讶出声：“这可好啊！一点风都感受不到！昭蕊她们一直都不肯和我上天去玩，就是怕我飞得太快，要是能让她们有这种体验，她们大概不会再怕飞了。这还能多带几个人吗？”
路熹茗思索了片刻，微微摇了摇头，说了声“不知道”。
但实际上，她可以从十几年后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好像认出对方是谁了，只是那个猜测一直被她深深埋在心底。
“除非她非要告诉我她的名字，”路熹茗心想，“不然我就当作不知道吧。”
况且，知道了又会怎样呢？若非必要，她是绝对不会把苍鸣交给眼前这尚带着天真的少女的。她不想亲手将这份天真断送。
若非必要......
可当她带着兰馨从风原谷回来的时候，她才明白这“若非必要”的背后，是她无论挣扎多少次、挣扎多久，都会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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