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功臣与罪臣

岁暮寒来,春秋代序,雪落又融,花繁将谢。

庄襄王三年春,老将蒙骜率兵攻赵。

这几年,虽然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为了彻底掌控朝局,摆脱华阳太后的掣肘,秦王不得不依赖吕不韦等心腹,又笼络咸阳世族,从各国招揽人才,平衡着大秦的朝堂势力,秦王虽称不上日夜殚精竭虑,也是焚膏继晷,希望在自己真的垮下来之前,给尚年幼的太子留下更多助力。

但是一朝之间掌握至高权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更何况曾经久居人下,遭人冷眼,形势翻转之后,以前或许被压抑的**便如雨后山洪,咆哮而前,一发不可收拾。

是以虽有糟糠之妻,后宫中也从不乏莺歌燕舞;虽有天资聪颖的太子,亲手养大的幼子总是更让人喜爱;虽然正值壮龄,海外方士进贡的仙丹妙方也不会舍得拒绝。春秋年盛的秦王在大臣们和妃子们看来正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想到,仅仅是一场风寒,就让他缠绵病榻半月之久。

赵政最近很烦躁。

父王只是生病了,那些侍奉的妃子就不分日夜地啼哭,内官劝都不听,也不肯走,活像家里被抢劫了一样;太后虽然也来过,但打扮得雍容华贵,毫无舐犊之情,只是轮番的过来说教;父母不和已久,自从他从赵国归来,除了册封王后和宫中的典礼、宴席上,极少看到二人在一处,他每次想制造机会开解,都以失败告终,母亲整日待在宫中,性情也愈发奇怪。

然而最让他心烦的是成蟜,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小孩子能这么闹腾——都是父王把他宠坏了,这小子在宫里谁都不怕,小到内官、宫女,大到入宫的文臣武将,没有哪个能逃过他的魔爪,连华阳太后都纵容着他,宫里宫外都知道这位小霸王。如今父王生病,他还缠着父王陪他玩,在父王床榻上胡闹,要不是自己把他抱下来,都没人敢动这个小祖宗。

虽然没有人敢说,但是大家总是喜爱成蟜多于自己,毕竟只是小孩子胡闹,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他活泼调皮,反而让压抑的深宫有了一些活力。

有时候母亲偶尔遇到成蟜,都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像是对他小时候那样,把成蟜温柔地抱在怀里,带着成蟜到自己宫里用膳。

想到自己从小为质,和父母在邯郸寄人篱下,他心里也很羡慕成蟜,甚至有点嫉妒他比自己晚出生。咸阳宫里没有多少和他同龄又玩得来的孩子,他就央求父王让他能时常去军营里面锻炼,其实是想找子方。

子方这两年虽然在军营,但其实经常趁着征兵的时候跑到大秦的其他郡县,经常是第一批去最后一批回来,即使在咸阳,也要在休沐的时候在咸阳城乱逛,估摸着他都可以画上一幅极精细的大秦地图了。

虽然连年征战,但子方似乎一点都不想参与,要么称病、要么突然受伤,甚至让人怀疑他想当逃兵。即使迫不得已跟去了,也只愿意负责粮草或者后勤工作,听说李信将军经常气得想揍他,不知道这回他想怎么躲过去。

不过子方在训练时并不含糊,也一点不在乎军队里的艰苦生活,虽然得到秦王赏识,也丝毫没有架子,赵政每次去找子方时,总能看到他正在和士兵闲坐攀谈,一脸高兴的样子。

然而子方对成蟜的态度却让他有点不理解,当他跟子方说起来自己可能有点讨厌成蟜时,子方少见地没有用那套兄友弟恭的说辞来劝解他。

他记得当时子方意外地有点结巴,很不安的样子,跟他说什么“殿下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臣不便插手殿下的家事”之类的话,不太符合他一贯的风格。赵政想,或许是子方没有家人,所以自己提到弟弟时,子方突然想起伤心事了呢?唉,那以后还是不提好了。

他已经年满十三,从当上大秦太子开始,已有预想的重担就像高山一样压下来,除去课业之外,还要尝试参与政事,和一群心眼比头发还多的大臣周旋,还总是有一些人暗戳戳地拿他和成蟜比较——成蟜才多大,有什么好比的?

如果子方也在朝堂上就好了。不过子方应该快回来了,希望蒙将军打个胜仗,如果子方愿意的话,自己可以顺便请求父王让子方到自己身边,反正子方也不喜欢打仗。

太子殿下没有想到,蒙老将军的确打了一场令人振奋的胜仗,大败赵国,大秦将士以虎狼之势一往无前,攻下赵国三十多座城池,震慑六国。然而子方却变了一个人,也彻底回不来了。

朝堂上,秦王终于又回到了王座之上,但是眼尖的大臣能够发现,虽然看起来只是不足为提的小风寒,但大王的气色已经大不如前,脸色也显得苍白。

蒙骜首先出列上奏,老将军虽然胡发花白,却威势十足,精神矍铄:“禀大王,臣率大秦将士尽败赵军,吞并赵国城池三十七座,具体情况已上书说明,唯大王观之。”

“好,蒙将军又立下不世功勋,寡人重重有赏!”

“大王,此战能如此顺利,其实还有太子殿下的功劳。”

“哦?”

“太子殿下当年返秦时,曾经过一世外山村,并获得其地图,此地十分隐蔽,易守难攻,臣率军在此突袭,赵军防不胜防,损失惨重。臣能如此顺利夺下数十城,太子殿下亦居功甚伟。”

“哈哈哈,好啊,政儿小小年纪就能为大秦筹谋久远,不愧是我大秦太子,一并赏赐!”

臣子们恭维着蒙将军的赫赫战功,赞颂着大王的知人善任,仿佛六国尽在囊中,现在已经可以弹冠相庆。然而,同样在朝臣们奉承之列的李信却沉默不言,他的面色甚至有点难看。

李将军少壮成名,年轻气盛,虽然一向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但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驳大家的面子。

等蒙老将军说完,他便从众人的簇拥之中脱身,不顾众人疑惑的目光,上前向秦王行礼:“大王,李信也有一事要奏。”

“嗯?”秦王亦是志得意满之际,虽然李信越过众人上奏有些无礼,他也没有计较,声音颇为愉悦:“李将军有什么事情要说?”

“启禀大王,末将部下子方,不听调遣,临阵脱逃,险些贻误战机,按律当处死。”李信字字如重石坠落,面上一片阴霭,又加上几句:“但是子方平日里亦立下不少功劳,末将以为,功过相抵,可免其死罪,但请大王将其革除兵籍,以儆效尤。末将亦有监管不力之责,请大王降罪。”

众臣一片哗然,很快开始了讨论声。

虽然子方尽力隐姓埋名,但是“打败李将军”这一名头却让不少朝臣都知道了他的存在,甚至有前去结交者。

但是他毕竟年少,又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甚至在军中也没听说有什么战功,应该也就是个小军官,谁也没有想到这种小人物会惹得李将军亲自在大王面前告状。

蒙骜面上凝重,除了惊讶,似乎还有点生气,吕不韦面露异色,皱眉思考着什么。

“李将军慎言,子方绝非这样的人!”李信这话如惊天之雷劈在头上,本来也在一旁被朝臣恭维的赵政此时立马上前,拱手对秦王道:“父王,儿臣敢担保,子方不会是——”

“够了!”秦王脸色一沉,原本的喜色瞬时消弭,怒声打断了赵政的话,“寡人识人不清,居然让这种人在军中为祸,把他关起来,寡人之后会亲自发落。”

“是,大王。”

此事一出,秦王也无心再行封赏,推到了下次朝议,阴着脸转身离去。

群臣还在议论着,蒙老将军脸色也不好看,正在听李将军解释,赵政心里一团乱麻,也没有心思再去应付朝臣,跟上盛怒的秦王离去。

赵政不知道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不可能相信子方会是临阵脱逃还拖累军队的人,子方即使不想打仗,也绝对不会连累他人,这一切一定可以解释……父王显然十分生气,他不能让子方死在父王的暴怒之下。

然而他却被挡在了宫殿之外,内官苦着脸劝他:“殿下还是先回去吧,大王正在气头上,您这样只会更惹怒大王啊。”

不行,父王随时都有可能下令杀了子方,赵政见进不去,只得后退一步,跪在大殿之前,身板笔直:“父王既然生气,儿臣就在这里等到父王气消。”

身后是累累石阶,面前是高大厚重的实木门,士兵手持长矛,肃穆如石像。

咸阳的春日气候多变,早上还春光和煦,万物朝阳,下午就骤而转阴,黑压压的乌云越聚越多,太阳隐匿踪影,倾斜的雨粒已经飘到赵政的脸上。

老内官撑着伞过来,打在他头顶:“殿下,您还是回去吧,雨要下大了,您再把自己折进去不是?”

赵政伸出手,雨点更密集了一些,手心很快被雨打湿。他想到了在山村里时,自己发了高烧,村民们以为自己带来了灾祸,要处死他的时候,子方像真正的神明一样,在大雨中突然出现救下了他,他当时已经不怎么清醒,被子方抱起来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他还记得那首祭歌,在滂沱的大雨中,从子方口中发出来的怪异、神秘而悠扬的旋律……赵政手握成拳,目光坚定:“您走吧,我一定要等到父王召见。”

内官看劝不动,摇着头叹气,只能回去通报。

玄裳尽湿,但比起之前还是好得多,至少意识清醒,赵政心想,如果子方不在,自己恐怕早就死在山村里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

雷电大作,雨水顺着台阶流下。春寒犹冽,赵政浑身湿冷,好像被关进冰窖里。

许久,老内官才又撑着伞小跑出来,差点被雨水滑倒,气喘着说:“殿下快进去吧,大王召您呐,您可千万别再把大王惹生气了。”

他扶着赵政起身,赵政膝盖以下全麻了,失控感和酸痛感一并袭来,他咬着牙让自己站直,脑子里面想的全是怎么让父王息怒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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