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祐低头垂眼,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幸灾乐祸。
他都能想象到明日消息传出后,整个京都乃至天下文坛会是何等哗然。
一个公认的粗鄙武夫,一个连《三字经》都未必读得通顺的皇子,竟然要主持天下士子命运的春闱?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哪怕不是亲眼得见,他都能听到那些清流文臣唾沫横飞的谏言,看到那些自诩才高的学子们愤怒的联名上书。
一念至此,他终于在今日这场狼狈不堪的对峙之中稍稍寻回了几分体面,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恶劣讥笑。
萧闲啊萧闲,你方才在御前那般嚣张跋扈,将所有的规矩法度通通踩在脚下,可是现在呢?
到底是个莽夫,不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就算是你再怎么枭雄怪杰,一旦成为众矢之的,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正当他在心中预演着萧闲各种凄惨的下场时,耳畔却传来了熟悉的金石相击之声。
“既然父皇和丞相大人都如此看中我,那这差事,我便接下了。”
“庭笙……”
崇宁帝刚要要脱口而出一句更加温和的逼迫,猛地反映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到嘴的话就那样生生咽了回去。
他说什么?他接了?他怎么敢接的?
徐厚照也不自觉瞪大了眼,原本精雕细琢的伪善面具顷刻之间碎了个干净,露出了几分真切的惊疑。
他算准了萧闲会不甘,会愤怒,会挣扎,唯独没算到他会如此平静,如此干脆,仿佛接下的不是能让他身败名裂的陷阱,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当然最震惊的莫过于萧祐。
此刻他也顾不上规矩礼法了,仓促狼狈的抬头,充满荒谬和不解的眼神近乎迫切的落在萧闲身上。
他居然应了?他凭什么答应的这么轻松写意?他难道一点都意识不到差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他难道不怕?
萧祐心中纷杂的情绪动荡不安,先前那点微薄的欣慰彻底被一扫而尽,反而生出了几分脱离掌控的烦躁和不安。
狂妄自负的莽夫!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到了极点!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那点蛮力能压服天下悠悠众口吗?
就在三人被这出乎意料的坦荡应允震得心神恍惚之际,萧闲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不过,父皇既委以此重任,总该给儿臣些‘便宜行事’之权吧?”
“毕竟……”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脸色骤变的徐厚照,“要想‘扫除积弊’、‘震慑宵小’,没些雷霆手段如何能行?若遇事便踌躇不前,遇阻便束手束脚,岂不是给了那些暗处的鼠辈喘息周旋的机会?”
话音刚落,徐厚照的老脸瞬间又白了几分,豆大的汗粒滚出额头,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就冲他回京之后的所作所为,谁敢拦他?
他这哪里是讨权,分明是在警告他不要插手!
这煞星行事无所顾忌,他若是不从中斡旋,真让他查出什么不该查出来的东西可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反对,只是刚一动作,就猝不及防的对上了萧闲似笑非笑的眼神。
明明看不出什么逼迫的意思,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喉头艰难的滚动了几下,愣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崇宁帝的心头也是一紧,本能地感到不妥,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要脱离掌控一般。
只是几番权衡,实在无法从这字面上挑出什么破绽。
罢了,好不容易让他接下了这个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差事,若在“权柄”上再过多纠缠,难保这个他不会当场翻脸,再生出许多别的事端。
今日种种实在让他疲惫不堪,实在是没有再计较细枝末节的心思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与猜忌。
“自然,庭笙此言有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涉科场舞弊,阻挠选才者,无论品级,皆可先行处置,再行奏报。”
见萧闲并未谢恩,而是意有所指的看向了御案旁的尚方宝剑,显然是对他口头上的承诺并不信服。
崇宁帝心中虽然有所不满,但深知事已至此,倒是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爽快。
于是他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另赐你尚方宝剑一口,金牌一面,见此物如朕亲临,务必将此次春闱,办成一场清正廉明,为国选贤的盛事。”
“儿臣遵旨。”
萧闲微微颔首,身姿却挺拔如玉山青松,半分不见颓散。
崇宁帝却只当看不见,筋疲惫地挥了挥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送客:“朕乏了,尔等退下吧。”
“臣等告退。”
“儿臣告退。”
尘埃落定,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华丽奢靡到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
宫廊幽深,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穿堂而过,吹在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徐厚照脚步虚浮,脸色依旧难看,对着萧闲勉强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背影带着一丝仓惶。
萧祐像是还没从今日的惊悸中回过神来,连同他虚与委蛇几句的力气都没有,闭眼让宫人搀扶,跌跌撞撞的往东宫方向归去。
宫门外,一辆饰有皇家徽记的漆黑马车早已等候。
见萧闲缓步而来,立刻便有内侍躬身引路:“宸王殿下,陛下吩咐,送您回府。”
车帘落下,隔绝了宫墙的巍峨与京都的万家灯火。
车厢内空间宽敞舒适,细心铺好了厚厚的绒毯,燃着上好的银霜炭,熏着淡淡的沉水香,是定州不曾有的奢华。
萧闲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闭上了眼睛,任由思绪漫卷。
黑暗中,御书房内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惊惧、或算计,或虚伪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
心中一声冷笑。
既然所有人都如此期待,如此迫不及待地想看他跌入泥潭,看他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看他焦头烂额,看他万劫不复……
那很好。
他一定会让这场春闱,让这所谓的“为国选才”,成为烙印在所有人心中,永生难忘的一幕。
不是想看戏吗?
不是想借刀杀人吗?
不是想让他站得高摔得惨吗?
那他就站到最高处,亲手点一把火,将这腐朽的科场,连同那些盘踞其上的蛆虫,烧个干干净净!
“宸王府到了,请殿下移驾。”
内侍恭敬的声音打断了萧闲的沉思,车轮声停歇,马车稳稳停住。
萧闲收敛心神,撩开车帘,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踏下马车。
初春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王府庭院里草木气息,冲淡了车厢内沉水香的馥郁。
宸王府外早早点燃了灯笼,烛火摇曳间,将高大的门庭映衬的亮如白昼。
然而,萧闲的目光并未在府门上停留,而是缓缓落在了府门左侧阴影处,那一道安静矗立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竹青色直裰长衫,身形略显清瘦,却站得笔直如松,仿佛风雪也无法催折的翠竹。
他一手提着一盏素纱灯笼,一只手将一个棉布包裹牢牢护在怀中,暖黄的光晕柔和地笼着他半边身子,将他清俊温润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清晰。
是宋誉。
他怎么在这?
诏狱那场血淋淋的重逢,他那番字字诛心的诘问,应该足以将这位心存侥幸的故人彻底击溃,狼狈遁走。
那血腥污浊的炼狱,徐遮不成人形的惨状,还有他亲手撕开的,关于五年前那场背叛与苦难的真相……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让这位素来清高,讲究礼法规矩的宋学士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视他为修罗恶鬼。
他怎还敢来?
难道是萧祐的命令?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萧祐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笃定他现在应该没心思在找自己的麻烦才对。
他居高临下的扫过宋誉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最重落在那双在月光下依旧清澈,此刻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
那里有挥之不去的惊悸,有深沉的愧疚,有挣扎的痛苦,令人意外的是,居然还有一份近乎固执的关切?
萧闲不自觉叹了口气,难得生出几分头痛。
他今日连番硬仗,满身风雨,到底是血肉之躯,属实有些疲乏,到了现在,实在没心思再与这位其实并没有多少情分的故人上演什么温情的戏码。
只是看在原身残留的那点微弱记忆中,宋誉曾是唯一给予过些许善意的人,他倒也不至于口出恶言,让人将他轰走,但也仅此而已。
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抬步,径直向府门走去。
玄色大氅的衣角在夜风中划出冷硬的弧度,仿佛无声的逐客令,轻易便将人远拒在了千里之外。
就在他即将与宋誉擦肩而过,踏入府门门槛的瞬间,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
“殿……殿下!”
宋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
音量不大,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像投入寒潭的石子。
萧闲脚步未停,仿佛未闻。
宋誉手中的灯笼猛地坠地,匆忙向前一步,仓皇间险些要撞上萧闲的后背。
他将怀中的棉布打开,露出了一个黑瓷陶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他低着头,也不敢看萧闲冰冷的背影,只是固执地将那陶罐举高了些,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决绝而显得破碎不堪。
“夜,夜深露重,殿,殿下刚从宫里出来,想是,想是乏了,这是用老参,黄芪,小火煨了两个时辰的暖汤,驱,驱驱寒气……”
他的话语笨拙而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说到最后,声音低微得几乎听不见。
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指节因不受控制的用力而变得泛白。
深夜送汤之举,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太过难堪的事。
清高孤傲如他,何曾做过这等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讨好之事?更何况是在刚刚经历了诏狱那场炼狱般的对峙之后。
这举动与他翰林学士的身份格格不入,与他玉山郎的清名更是相悖,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定然狼狈不堪,也知道这罐汤在萧闲眼中或许一文不值……
但他还是来了,还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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