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闲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他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那被宋誉紧紧捧着的,略显简陋的黑瓷陶罐上。
棉布包裹得很细致,即便是并未亲眼得见文火细煮也能察觉的出用心。
暖汤啊。
他愣神了片刻,在定州的日子里,他饮过雪水,啜过马血,这等稀罕的东西,遥远的倒像是上辈子的记忆。
只是这罐汤当真如同宋誉所言,是拿来为他驱寒的吗?
答案很明确,在经历完今日种种的血腥与不堪之后,这样的行为只是一种无措的,近乎徒劳的弥补。
当然还有连宋誉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那种试图抓住最后一丝联系,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笨拙尝试。
萧闲不自觉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呢?
坦白来说,他与他之间并无太多龃龉,甚至因着原身的关系,如非必要,他也实在不想给他太多难堪。
只是他身处东宫,便是日后再见也只能是敌非友,何必多出这些没必要的纠葛呢?
夜凉如水,徐徐寒风拂落了宋誉额前散落的几缕墨发,他举着陶罐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夜寒,还是因为那无声的压力。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漫长无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血液冲上脸颊的灼热感,是难堪,也是孤注一掷的等待。
就在宋誉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煎熬,手臂酸软得快要拿不住那罐汤时,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伸了过来。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薄茧。
那只手没有直接去接陶罐,而是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拂开了包裹陶罐的棉布一角,触碰了一下罐壁。
果然如他所料,毫无余温。
萧闲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漫不经心的收回了手。
月光下,他的眉眼不似在诏狱时冷峻如霜雪,恍惚间似乎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温和的错觉。
“先生,”萧闲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你不该来的。”
这里是宸王府,他东宫属官,早在五年前被迫为质的时候他便同太子势如水火,唯有你死我活。
再加上今日御书房的对峙,萧祐恨他入骨,宋誉深夜出现在他的府邸外,无论出于何种个人情愫,都是极其敏感,极其不合时宜的举动。
宋誉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自卑和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捧着陶罐的手下意识的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再稳住。
只是片刻,原本脸颊上因紧张而起的灼热迅褪了个干净,变成了一片死灰。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来?
萧闲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没有一丝刻意的威胁,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他刻意忽略,却血淋淋存在的事实,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羞愧欲死。
他明白了,他所有的挣扎痛苦,天真的侥幸,在残忍的现实和清晰的立场鸿沟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自取其辱。
这罐汤,连同他自己,都是不合时宜,不该存在的错误。
一瞬间翻涌而来的难堪与绝望终于将他彻底击垮,手臂一软,那罐精心煨制 ,此刻却早已冰凉刺骨暖汤也脱手坠落。
然而,就在那陶罐即将砸落青石板的刹那,那只冷白的手却再次伸出,稳稳地托住了罐底,连同宋誉冰凉颤抖的手指一起,轻轻握住。
宋誉愕然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萧闲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没有讥讽,没有厌弃,没有重逢时如芒在背戾气,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宋誉的心却再次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来。
萧闲托住险些粉身碎骨的黑瓷陶罐,也顺势将宋誉颤抖的手轻轻推开。
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克制的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感。
“东西,孤收下了。”
他的语气并无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举手之劳,却全了他最后的颜面。
“更深露重,先生请回吧。”
说完,他不再看宋誉,径自走入了门内。
沉重的府门在誉面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宋誉僵立在原地,双手空空,指尖残留和萧闲手指那短暂触碰带来的微弱的仿佛像错觉一般的温度。
月光清冷,照着他孤零零的身影,在王府高墙的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多余。
几日之后的宸王府书房,兽耳铜炉中炭火炙热,熏的人昏昏欲睡。
萧闲身着常服,没骨头似的靠在上好的黄花梨八仙椅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与密报。
关于书中那场震动朝野的科举弊案,其核心人物与关键线索,他早已烂熟于心,此刻翻阅这些资料,与其说是查找,不如说是印证与查漏补缺。
只是,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查起属实是一件让他有些为难的事。
毕竟他才刚回京都,除了御书房遇到的那三位,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主动撞上门来触他的霉头,一时半会的,还真分不出个亲疏远近。
萧闲无奈的叹了口气,有时候威名在外,实在也是一件让人很烦恼的事。
他信手捻起一份边缘泛黄的密报,目光散漫的掠过其上蝇头小楷,心道他们做事也太周密了些,这些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居然也要给他逐条罗列详尽。
像是生怕他看不懂一样。
想到这,萧闲嘴角抽了抽,对于自己头脑简单不学无术这个深入人心的刻板印象一时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指尖稍松,那薄纸便如枯叶般打着旋儿,飘然坠地,无声无息地落在铺着厚绒毯的金砖上。
萧闲垂眸,视线落在那页纸上,并未立时去拾。
思绪一时凝滞,书中一些零零散散的记载倏然掠过心头。
他懒得去捡那张纸,长腿一伸,又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倦乏。
“裴樾,你知道一个叫许回舟的考生吗?寒门出身,倒是颇有几分才学。”
他随口一问,并不觉得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毕竟按照书中的时间线,许回舟此时刚入京不久,尚未被京中的大人物盯上,听说过才是见了鬼。
只是现下他着实寻不出事端,才拿他出来消磨光阴。
若说萧祐接手科举之后唯一一件得利的事,想必便是因此收服了许回舟吧。
许回舟其人,与其说是出身不好,倒不妨刻薄一些骂他一声天煞孤星。
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不等报答乡亲父老的养育之恩,一场莫名其妙的匪祸便屠尽了全村。
只身一人处理完全村的后事,便想着入京赶考挣些功名,好为乡亲们报仇。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这偌大的京都,恰恰是天底下最没有公道的地方。
偏偏他才高八斗,也怪他命比纸薄。
一篇《国论》针砭时弊震惊朝野,却被人冒名顶替,无奈名落孙山。
他愤怒不甘,拼死状告,却被活活打断了双腿,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自此之后,那个满身桀骜的少年被彻底剃了风骨,东宫之中便多了个不良于行却算无遗策的阴郁幕僚。
而这一次,重生之后的萧祐没有选择接手科举,又能有谁为许回舟申冤,换他披肝沥胆的竭力辅佐呢?
这个念头只浮现了一瞬,萧闲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按照他对萧祐的了解,如今的他将“预知”一事视为最大的依仗,绝无可能轻而易举舍弃掉许回舟这枚重要的夺嫡筹码。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该如何让许回舟信服忠心于他呢?
“许回舟?”
裴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迟疑,吞吞吐吐的打断了萧闲的思绪。
萧闲不以为意,眼皮都没抬,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嗯,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你不知道……”
话未说完,就听见了裴樾不确定的试探。
“王爷问的……可是平州青阳县、大柳树镇的那个许回舟?”
萧闲微微一愣,眉宇间的慵懒倦怠顷刻便散了大半,旋即便被一种诡异的惊诧取代。
世界这么小吗?他还真认识?
想到一个近乎荒谬的可能,萧闲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你不会要说,他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尽管已经跟随萧闲多年,裴樾还是对他时不时冒出的古怪言论摸不着头脑。
他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便神色如常的回复,只是面露难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回王爷,属下与此人并无亲缘,八竿子打不着。”
他顿了顿,吐字愈发艰难。
“但……确知此人,只是……只是此人如今,恐怕与殿下所言的‘颇有几分才学’……相去甚远了。”
“哦?”
萧闲倒是不觉得扫兴,反而扬了扬眉,露出了几分兴致勃勃,身体诚实的向前倾了倾,一副准备听八卦的模样。
“相去甚远?说来听听。”
对于萧闲唯恐天下不乱,尤其爱看别人倒霉糗事的脾气秉性,裴樾更是毫不意外,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便继续据实以告。
“就在前几日,京兆府出了桩大案,万松书院一名颇有前途的学子,被人发现暴毙于城南陋巷,死状凄惨,而凶手……据查,正是这个许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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