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书房内的气息骤然一滞。
萧闲敲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也彻底离开了椅背。
“你是说,许回舟是杀人凶手?”
他再次询问,却彻底没先前玩味戏谑的闲散,宛如寒风卷过枯枝,只剩了山雨欲来的凛然。
裴樾自然也察觉的出此事不一般,神色迅速严肃了起来,回话的语速也加快了些。
“是,据京兆府查证,这许回舟流上京赶考,因囊中羞涩所以寄居在城南破庙,不知何故与那万松书院的学子起了争执。”
“只是听证人说,那夜亲眼瞧见他二人曾在酒肆共饮,后来便传出了命案,仵作验看,那学子是被重物击打后脑致死,捕快在破庙里寻到许回舟时,他醉得不省人事,身旁地上,还扔着一块沾血的青砖,人证物证俱全。”
“他酒醒后也是浑浑噩噩,辩无可辩,京兆府尹震怒,已将他打入天牢,定了死罪,只待秋后问斩。”
字字句句意料之外,个中隐情说尽,萧闲已然亏破了玄机。
“好一桩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血案。”
他冷笑,一个寄居破庙前途未卜的寒门少年,一个前途光明的权贵书院学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共同在城南陋巷共饮,争执升级到需要杀人?
好巧不巧用的还是青砖这种随手可得,轻易便能辨识的凶器。
人证物证如此详细,凶手还醉的不省人事,
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定了死罪。
萧祐啊萧祐,你还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他果然没有放弃这枚棋子,既然无法再通过“主持公道”来收服他,便索性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局。
前世求告无门打断腿算什么呢?
这身陷囹圄,背负杀人死罪,百口莫辩的绝境,照样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智,让他在绝望中死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萧闲思索片刻,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替本王更衣,”他勾唇一笑,“咱们也去京兆府看看热闹。”
原以为鱼不上钩,甚是无聊,既然萧祐上赶着给他送把柄,那就先拿他开刀吧。
不多时,一辆乌木锻造通体漆黑的宽大马车,不疾不徐地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缓缓地停在了京兆府衙门前。
午后的薄阳懒散地斜照下来,给肃穆的府衙门楣镀上了一层暖金,连带着沉郁的官气都黯淡了几分。
裴樾俯身上前,恭恭敬敬的拉开了车帘。
萧闲换了一身玄色暗云纹的锦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大氅,领口处缀了一圈银狐毛。
细细看去,雪色的绒毛衬得他下颌线干净利落,却也柔和了几分眉宇间的锋芒。
他速来不喜欢繁琐的饰物,所以乌发只用一根墨色的绑带高高束起,若是不相熟的人见了,绝迹想不到这样一个飞扬爽朗的少年郎居然是令朝野上下人人心悸的阎罗煞神。
刚一下车,萧闲便微微阖了眼,似乎有些倦怠于这午后过于明亮的日光,一举一动仿佛只是个养尊处优闲来无事出门踏青的世家公子,误入了这官衙之地。
府衙门口当值的衙役上了年纪,正靠着门框打盹,见有人上前,刚要开口驱赶,只是话未出口,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了马车上的亲王印鉴,顿时惊得一个激灵。
待看清萧闲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就往府衙里冲,连通报都忘了规矩,只扯着嗓子喊:“宸……宸王殿下驾到!”
这一嗓子,如同冷水滚进了油锅,瞬间便让原本一派懒散景象的京兆府闹翻了天。
午后正是衙役们偷闲打盹,师爷们喝茶闲聊的时光,刚一进门,甚至还能闻到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隔夜饭菜的油腥气。
而此时此刻,杯盏落地声,慌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萧闲对这一切混乱置若罔闻,照旧步履从容,踏过府衙前院那因年久失修而寸寸碎裂石板路,狐裘的毛领在微风中轻拂。
他身后只跟着裴樾,两人一前一后,闲庭信步般穿过因他的到来而骤然肃静,旋即又暗流涌动的庭院。
走到二堂门口时,京兆府尹周显仁终于得到消息,手忙脚乱的迎了出来。
他官帽戴得歪斜,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上堆满了谄媚又惶恐的笑容,远远地就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下,下官周显仁,叩见宸王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周显仁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萧闲的脸色,试图从那毫无波澜的表象下窥探出这位煞星的真实来意。
萧闲脚步未停,径直越过他,步入二堂。
堂内陈设倒还算简单,只有一张宽大的公案,几把椅子,尽是些掉了漆的陈年旧物。
萧闲随意地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放松,仿佛在自己府邸一般。
“周府尹不必多礼,”萧闲语气温和,垂眼看向公案上积着薄灰的一角,“本王今日闲来无事,忽然想起一桩旧闻,所以特来府衙问问。”
周显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腰弯得更低了。
“王爷但说无妨!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叫苦不迭,只能飞快的盘算着最近京兆府到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案子能惊动这位爷。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萧闲端起旁边衙役战战兢兢奉上来的茶盏,揭开盖子,瞥了一眼里面浑浊的茶汤和漂浮的茶梗,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又随意地放了回去。
这般细微的碰撞声落在周显仁耳中亦是晴天旱雷,让他心头的那根弦愈发紧绷。
“听闻前些日子,西城破庙出了桩命案,凶手是个叫许回舟的寒门学子?”
周显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他脑子飞速运转,含糊其辞的敷衍道:“呃……这个……回王爷,京兆府每日经手的案子繁多,下官……下官一时记不太清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之后,萧闲颇为失望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又是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
“本王今日得闲,大人可以好好想想,若是实在记不起来,本王便安排人帮大人将京兆府尹的卷宗一一查验一番,到时候就能水落石出了。”
话音刚落,周显仁便双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这如何使得!
真要让他将这京兆府翻个底朝天,他哪里还有命在!
可若据实以告,太子那边也肯定饶不了他!
早知道要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他就该狮子大开口狠狠要一笔银子!
可惜眼下已经没了后悔的余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收拾这个烂摊子。
于是他一咬牙,装模作样地拍着额头,努力作出一副苦思冥想状。
“容下官想想……想想……哦!好像是有这么个案子!不过……”
见萧闲脸色未变,他的胆子稍微大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那案子人证物证确凿,凶手也已认罪画押,是个再清楚不过的案子,早已……早已结案归档了,王爷日理万机,怎会对这等微末小案感兴趣?”
“结案了?”
萧闲微微挑眉,身体依旧放松地靠着椅背,指尖却轻轻搭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缓缓摩挲着那缕猩红如血的剑穗。
随着他的动作,整个二堂的温度都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他的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平静地落在周显仁汗涔涔的脸上,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是锐利的兵刃抵住了对方的脖颈。
“周府尹这案子结得可真够快的,只是本王实在好奇,这人证是如何寻到的?物证又是如何‘恰好’发现的?那许回舟,醉得不省人事,又是如何‘认罪画押’的?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府衙内所有人的心上。
周显仁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显然是感受到了言辞之外的杀机。
“王……王爷!”
周显仁最终还是没能抗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
只是话到嘴边,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生硬的更换了措辞。
“下官……下官也是按律行事!此案证据链完整,凶器、证人俱在,凶手……凶手许回舟也已供认不讳!卷宗完备,程序合法!下官……下官实在不知王爷有何疑虑!”
“哦?”
萧闲缓缓站起身,狐裘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垂落,更显得身姿挺拔如玉山青松,不可一世。
他踱步到周显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慵懒的气息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深不见底的眼眸更是如同箭勒紧的弓弦,只待止息间洞穿人心。
“按律行事?程序合法?”萧闲捻过这几个字,语气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周显仁,本王再问你一次,这案子,你确定结得毫无纰漏?”
周显仁被那目光看得肝胆俱裂,但想到背后东宫的授意和许诺,心想萧闲就算再凶悍强势,毕竟刚回京不久,根基不深,手再长也未必能立刻伸进刑部核验过的铁案里。
想到这,他心一横,猛地抬起头,脸上竟也强撑起一丝“刚正不阿”的强硬。
“殿下!”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意味,“此案证据确凿,业已结案上报刑部核验,下官身为京兆府尹,职责所在,断案只凭律法证据,殿下虽贵为亲王,执掌定州军务,但京兆府刑名之事,自有法度,殿下若对下官断案有疑,大可具本参劾,或请三司复核,此刻……此刻下官职责已尽,此案已了!恕下官……恕下官实在无法再行置喙!”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竟真的平白多出一股子“不畏强权”的气势。
堂内其他偷偷观望的官吏衙役,无不屏住了呼吸,心中骇然,周显仁这是……公然顶撞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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