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离安九

萧淮远此次只准备把出头的离安拍下去,没想惊动朝廷,更没想见血光,彬彬有礼地等在门外,不由想这龙子京身子骨未免太差了点,不像有的人拦腰受了一刀还谈笑自如的。

院子里蜷曲的柿树叶在发黄发焦,灰色衣裳随着日头偏移像掉色一样暗淡了。

李贽把受伤的手指举到嘴边,含进去舔了舔,思绪不知落到了哪个方外天地去,盯着那根被水渍弄得晶亮的指头一直看,肥大的裤脚被热风吹得鼓鼓囊囊。

萧淮远看向那根指头,晒黑了,但还是比常人纤长白皙一点,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脖颈。

风太热了,吹得人晕晕乎乎的,李贽看完了手指,也回到了现实,对着萧淮远露出满面笑容,似乎是想为刚才冒犯的举动赔罪:“对不住了,大人,事急从权,我怕大人玩过了火,伤了龙子京,再真把自己留在这。”

实际上他就是不想萧淮远杀人,但态度真诚,礼貌满分,思索了一下,还对着萧淮远的下身歉意地抱拳道:“容谅,容谅。”

轰的一声,萧淮远脚根麻了,被定在原地。

李贽是怎么,他直直地看着这个对他那里道歉的人,震撼与惊惑交加,怎么做的出来这种事。

李贽见他脸色发黑,立马后悔了,绞尽脑汁补救道:“还是吓到你了?攻击下三路是有点卑鄙,你们这种世家出身的君子应该接受不了,但所谓人不论贵贱,武功不论高低......”

萧淮远眉毛乱抽,一口截断李贽的话茬,声调急促:“不要说了,我没想杀龙子京,只是吓吓他,你会错意了!”

他扶住额头,觉得失了风度,曾几何时,绝对想不到自己也有语无伦次的一天。

一切都是因为李贽太不正常了。

午时校场上见到那些练兵的器械,发现所有人都被按照体型给予了合适的兵器,他还蠢蠢欲动,想这是哪位英才,给龙子兴糟蹋了,不如拉拢来自己培养,或者交给荆无相带,多一个有本事的将领,禹朝的胜算就多一分。

念头一旦升起了就很难抑制住,李贽策马而来的时候,这种冲动更强烈了。

可现在,他开不了这个口。

李贽理解萧淮远激动,谁被拿匕首量脖子都得激动,瞧,气得颊上都红了。身居高位的人最受不了别人冒犯,哪怕最后于目的有利,他懂的。

所以他没有再出声,抬手给嘴上了个拉链,自以为给足了萧淮远面子,也保留了自己的体面,如果萧淮远要事后算帐,那就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李贽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萧淮远完全可以当场发作。

他受着就是了。

一刻钟后,龙子京醒了,但被强按在了屋里。

从门外,只听龙子兴着急忙慌地劝他:“你就听我一句吧,我还能害你吗?从小到大哪件事我不依你的,你怎么就不能依我一回.....哎呀,萧乾是可恶,你难道就不欠考虑?我早说过你的想法不能成,我们聚起来这么些人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同胞之谊,是国仇家恨,他们最想杀的是狄人,你非要他们去杀皇帝,他们乐不乐意还说不定呢!”

龙子京呛咳不止:“你怎么如此轻易就被说服了?!我非杀萧乾不可!”

萧淮远心中凌乱,一时还是不敢看李贽,但正事绝对不能耽搁,他侧着身敲了敲门:“龙子兴,那些被你弟弟游说过的府县,你准备怎么安抚?”

龙子京气得捶床,龙子兴朝门大吼:“安抚个屁!你不是能耐吗,给官府通个信,带着官兵吓唬吓唬他们,保证没人反了!”

是这个道理,能被轻易挑唆起来的,一定也容易溃散。

萧淮远不敲门了,安静如斯地退下来,李贽接替了他,动作比他要轻柔许多:“子京,你的苦心大元帅难道不懂吗?他为何还要劝你?不过是因为万事皆可重来,但命只有一条,我们要用最少的人命换取最大的利益。”

冷不防龙子京拉开了门,凌然目光照射到李贽脸上:“你有何高见?”

李贽伸手道:“进去说。”

李贽防的是谁?

萧淮远一边随意地想一边朝校场走,走到伙房附近,离安三千兵士毫无防护地卧倒在地上,脑袋垂向一边,有的嘴角流涎打呼噜,有的比死了还安静。

今天为了庆祝打猎开了好几窖的老黄酒,这酒后劲大,容易上头,天气又热,就更容易晕了,萧淮远拿酒的时候顺手下了一点蒙汗药,更多的还是借的酒力。

他的两百护卫和离安人伙食一样,不过是最后盛的饭,粥里被单独加了东西,龙子京用的剂量比他多,两百人只有萧炼醒了,在探其他人的呼吸。

“那两个呢?”

萧炼指了指远处的一条野水沟,中间隔着一块小树林,沟里水浅,兵士们不会来这里洗澡,只有鸟雀把它当作饮水休憩的圣地。

萧炼领着萧淮远驱步过去,望一眼半人高的沟里,看那露出水面的两个脑袋还没醒,脑袋都沾满了淤泥,就把他们一手一个提了上来。

萧淮远打量两个人。

“这刺客也算得上神出鬼没了,”萧淮远语调感慨,“身份查到了吗?”

“查到了,姓虎名歧,以前是云府驻锦川的指挥千户。”

萧淮远品味了一番这个身份,锦川在云府最靠近漠南的防线上,和蚌口、屏山互为犄角,又不像屏山地势天成,向来是狄人最先进攻的阵地,在那里当千户危险至极。

应该不是杨廷之的人。

萧淮远暂且放下疑虑,重看向右边,郁醒和虎歧同样昏迷着,不同的是额头肿了大包,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凄凄惨惨破破烂烂。

他爹郁大学士在萧淮远走之前是礼部的官,一个半只脚埋入土里的糟老头子。

皇帝宣告萧淮远为监军的那天早朝,发生了两件大事,另一件就是钦点郁大学士去填兵部的缺,圣旨盖章宣读后,朝野一片唏嘘。

自李扁因那条可笑的延误军机罪身死,连那些进不去金銮殿的末品小官都看出来了,兵部尚书这位置是个烫手山芋,不好接,接了没好下场。

郁大学士当时在家养病,得闻圣旨,直接从床上跌了下去,骨头差点摔散,顾不上看大夫,先去拜访了杨廷之,出来时面如土色手脚剧颤,谁看了都得吓一跳。

萧淮远让眼线寻机会给大学士探了脉,说是脸黄的像金纸,活不了多久了。

杨廷之的这些动作只让萧淮远想到两个字:故技重施。郁大学士,自然是他重新选中的替罪羊,针对的无非是刚被派到边关的自己。

这种关键时候,郁醒一头往边关扎的行为就格外惹人琢磨,郁大学士要想保全这个宠爱的嫡子,合该往扬州那些富庶地方送,送到离安只会死的更快。

萧淮远调查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如他所想,郁大学士没老糊涂,但郁醒固执已见,不愿意外走避祸,毅然决然要辞去身上的闲职,趁此机会好好施展抱负。

于是带了几个家丁和奴仆,草草率率地便上路,应当是漏了财,快到离安时连人带车被流匪劫去。

萧炼找了几天,找到的时候郁醒已不成人样,鼻青脸肿口吐血沫,三个悍匪围着逼问要他交出钱财,一旦露出不情愿就会挨一顿打。

萧炼刚要救人,出来一个神兵天降的虎歧,便没出手,等两个人脱身,疲惫不堪踉踉跄跄地跑上大路,才笑纳了。

萧淮远当时听着好笑,看到眼前这颗猪头更想笑,烦闷的心情好了不少。

“把他们看好了,”萧淮远特意强调,“尤其是这位郁大公子。”

李贽与龙子京谈了半个时辰,主要是单方面输出,在如今情况下,他的提议可谓最大限度地贴合了龙子京原本的目的,故而一出口旁边的龙子兴就觉得妥了。

龙子兴看向弟弟,龙子京趴在枕头上,脸埋起来,不漏一丝喜怒,似乎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没被听进去一个字儿。

无奈之下,龙子兴摇了摇头:“他这就是答应了,乐原,你尽管去安排吧。第一件事不好办,第二件事可是好办的很,一说是打狄人,保准个个兴高采烈。只是你准备怎么过剑关?”

从离安再往北就踏入了军事地区,穿过剑关可以直达云府,故而剑关占据天险守卫紧张,是咽喉要塞,虽然经前一役伤亡惨重,但还有五六千常备军,一般人想过去是天方夜谭。

李贽从根本上来说是个无业游民,龙子兴两兄弟是起义未遂的叛军,不仅没身份,走到剑关底下就是自投罗网,最大可能是被当作敌国刺客。

“而且近来剑关为了防逃兵,看守得更严,”龙子兴语带嘲讽,“谁叫大家害怕,逃兵太多呢?一本名册空了一半人,再不防着点,剑关该变成空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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