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五年二月十二,御驾驶离大明宫,王公贵族、四品以上文武职事官及天子亲信伴驾随行。
金吾禁军清游队建白泽旗与朱雀旗,披甲执锐为先驱,其余禁军和卤簿仪仗紧随其后。
金吾禁军玄武队建玄武旗殿后,与开道的清游队和其余禁军,将御辇和天潢贵胄、文武臣工的车架护卫其中。
数不清的纛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逶迤的河流,从西京长安缓缓流向东都洛阳。
驿道都是土路,凹凸不平,不耐烦坐车的颠簸,裴静文骑着马跟在林建军身边。
眺望一眼望不到头的帝王仪仗,她发自内心感叹道:“人好多,排场好大。”
林建军着红衣披黑甲,外罩黑色罩袍,锐利眸光直视前方,声音却是懒懒的。
“此番巡幸东都一切从简,除去文武官员和官眷以及他们的随从,也就六七千人左右,算不上什么排场。”
裴静文震惊道:“六七千人还是精简后的规模,正常情况该有多少人?”
林建军回道:“若用完整的大驾卤簿,当有两万余人。”
裴静文呐呐道:“减去三分之二都有这么大排场,人全部到齐队伍得有多长?”
林建军认真思考片刻,调侃道:“大概就前头的奉引公卿已过灞桥,殿后的玄武队未出玄武门这么长。”
裴静文想了想那画面,嘀咕道:“这么多人要是都去种地,京畿好些农田也不至于荒着了。”
林建军戏谑道:“你能想象赢儿扛着锄头种地的样子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衙内只会在田间斗鸡走马。”
裴静文淡淡地瞥他一眼,嘲笑道:“难道你识五谷、勤四体、懂农事?”
“我……”林建军意外的无话可说,干瞪着眼看着女郎,好半晌才气鼓鼓道,“我虽不事农桑,天下舆图却是了然于心,排兵布阵更是信手拈来。”
“又急了?”裴静文笑盈盈地逗他,“那你说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林建军瞧了眼天色,心底快速估算一番,抬了抬下巴,自傲道:“距离潼关不足三十里路。”
潼关谷深崖绝,南据秦岭,北扼大河,攻守兼备,是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由东向西进入八百里秦川的重要关口。
历朝历代的潼关城城址会随大河涨落小幅度移位,大致位置始终不变,魏潼关城便建立在大河畔。
御驾驻跸潼关守将官邸,自有禁军大统领贺胜全权负责帝王安危。
林建军欢天喜地行礼告退,充耳不闻天启帝的笑骂,大步流星踏出潼关守将官邸。
与裴静文携手登临山巅,吩咐秋十一和兰生生了个炉子煮酒,林建军俯瞰壮美山河,遥指河对岸。
“那个渡口叫风陵渡,与上游的蒲津渡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顺着青年所指望去,橙黄色落日余晖在天空中绽放,与掠过天际的飞鸟交相呼应,收了帆的船停靠渡口边,静看裹挟着泥沙的河水向东流。
裴静文赞叹道:“好美。”
林建军转头看她,风吹乱女郎鬓边的发,为她平添几许洒脱与恣意。
神色温柔地触摸飘扬的青丝,青年的语气故作轻佻:“如果你知道这片地界埋藏了多少白骨,定然说不出好美二字。”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潼关乃是关中门户,历经数次大战,不知多少甲兵埋骨于此。”不甚熟悉的男声自身后传来,煮酒看山河的四人同时回头。
身披青色棉袍的儒雅文人与一位貌若夜叉的男子并肩行来,秋十一和兰生自觉让出小马扎,退至一旁望风。
“萧学士,秦郎君,”林建军并未起身,随性地叉手见礼,“两位请坐。”
萧渊拱手道:“林将军。”
秦扬颇为意外地抱拳还礼:“想不到林将军还记得秦某?”
林建军斟了杯热酒递给秦扬,诙谐道:“秦郎君豪掷千金,长安人尽皆知。”
“哈哈哈……败家子罢了。”秦扬瞥了眼满脸茫然的女郎,以自嘲的口吻玩笑道,“看来两面之缘不足以令裴夫人记住在下。”
裴静文困惑地“啊”了一声,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面前这位秦郎君的记忆。
接过林建军递来的佳酿,萧渊就像天启十三年在乐楼中提醒裴静文那样,再次提醒她。
“天启十三年冬至,昆明池上两舟初遇,幸闻夫人轻诵绝句,萧某至今为之倾倒。”
“同年腊月乐楼再遇夫人,贺五郎贺未输做东,戏台上演着一出踏摇娘。”
“天启十四年二月,新科进士与禁军马球比赛,萧某和状元郎崔十七君主防林将军,后觐见陛下,曾于高台见夫人。”
魏朝山高水长,车马很慢,许多人分别后音讯渺茫,再次相见可能就是多年以后,甚至再无相见之日。
正如林建军和西川节度副使王钺,天启六年西南一别,此后**年间,他们只能靠几月一封的书信,得知对方报喜不报忧的近况。
曾经裴静文不懂“他乡遇故知”凭什么被列为人生四喜,现在她明白了。
如果在家里,她可以随时得知赵应安的近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将思念与关心寄托于清风。
她和徐瑶明明身处同一座城池里,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上一次见面还是徐瑶生产第二天。
还有向她讨教天文知识的云华真人,即江阳县主高瑕月之姐永昌县主,她们也近三月没见面了。
想起高瑕月,裴静文嘴角不自觉荡开浅浅的弧度。
不知道那位明艳活泼的小姑娘,有没有破开对螺钿紫檀琵琶的执念。
“我想起来了!”曾有几面之缘,裴静文难掩惊喜,“没想到竟能在此处再遇两位郎君,我和林三好幸运。”
女郎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眉眼带笑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两人,心情显而易见的愉悦。
林建军有点吃味,听到她这么说,胸口郁气瞬间一扫而空,配合女郎言辞微微一笑。
萧渊哂笑道:“夫人这般讲,便是萧某与飞举的荣幸了。”
裴静文摆手道:“不要叫我夫人,好不习惯,萧郎君像从前一样,称呼我裴先生或者裴娘子就好。”
萧渊从善如流道:“裴先生。”
萧渊出身兰陵萧氏远支,家世清贫,囊中羞涩。
天启十三年入京候考,若无盐商之子秦扬慷慨解囊,萧渊早不知饿死何处,待人接物总存了些底气不足。
去岁登科后,仪表堂堂的探花郎萧渊得天启帝青睐,任正九品校书郎,不出半年又入翰林院为学士。
校书郎虽为九品小吏,翰林学士也不过是差遣无官品。
但是只要了解魏朝官场,一眼便能瞧出作为天子亲信的他必定前途无量,拜相指日可待。
可谓是昔日龌龊不足夸,萧渊春风得意,豁然开朗,举手投足间大气洒脱,再无往日束手束脚之态。
此番天启帝巡幸洛阳,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督战,萧渊自然而然提起七镇平叛之事,并询问林建军对此次平叛的看法。
裴静文托腮眺望壮丽河山,三人谈及政事的声音在她耳中逐渐模糊。
毫无情绪起伏的三个字钻进耳朵,裴静文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重复道:“绝其户?”
萧渊与秦扬亦默了半晌,直勾勾地望着说出“绝其户”三字的林建军。
林建军气定神闲,捡了颗被炭火炙烤过的枇杷,慢条斯理剥开枇杷橙黄外衣,将带着烫意的果肉送到裴静文嘴边。
裴静文下意识咬了一大口,五官瞬间痛苦地皱成一团,握拳捶打林建军,含糊不清道:“狗东西,竟然敢害我。”
林建军赶忙取出手帕递过去,扫了眼花梨木盒中已经空了的蜜饯格子,招手命兰生再从罐子里取些蜜饯。
“我哪儿知道那是酸的?吃甜的压压。”林建军选了颗蜜饯喂裴静文吃下,压着嘴角强忍笑意,“来,夫君重新给你剥个不酸的。”
裴静文推开他新剥的枇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先咬一口。”
轻轻咬了一口,甘甜汁水迸溅舌尖,林建军莞尔道:“不酸,很甜。”
裴静文故意扭头避开枇杷,笑吟吟道:“你咬过的我才不吃,脏死了。”
林建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举着枇杷的手悬在半空,目光从震惊逐渐转为哀怨。
她居然说他咬过的枇杷脏,前几天两人你侬我侬共食桃花酥,她可不是这态度!
她变了,她突然就变心了,他不再是她的心肝她的宝。
不知两人平常如何相处,萧渊和秦扬面面相觑,碍着林建军面子,又不好贸然告辞,两人如坐针毡。
林建军回过神来,拔出匕首削去枇杷顶部果肉,无奈道:“这样行了吧?祖宗。”
裴静文眉开眼笑道:“果然好甜。”
这么一打岔,轻飘飘而又充满杀气的三个字暂时被抛在脑后,萧、秦二人与两人随性浅谈几句,寻了个由头告辞。
目送萧、秦的背影消失在山中小径上,林建军给秋十一和兰生去了个眼神,两人福灵心至退到看不见主人的地方。
林建军攥住裴静文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至腿上坐着,环住紧挺腰身,单手挑起女郎下巴,似笑非笑道:“什么叫我咬过的枇杷脏死了?嗯?”
裴静文扬眉挑衅道:“反正就是脏,脏死……唔……”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林建军抚摸鲜红的唇,含笑逼问目光痴痴的女郎,“阿静还乱不乱说?”
不等女郎回答,青年再次堵住微张的双唇,温热掌心覆上撑着胸膛的手背,慢慢收拢握住,眼尾上挑,撬开牙关闯了进去。
山的另一头还是山,大河也还是那条大河,蜿蜒曲折地盘亘山脚,自西向东奔流入海。
秦扬负手立于西坡山腰亭中,眺望远方隐约显现的蒲津渡。
听着萧渊悲天悯人的话语,秦扬微微摇头,显然不赞成他的说辞:“我倒觉得林建军所言在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