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牙兵桀骜不驯,重利逐益,父子相袭,兄终弟及,世代联姻,极度排外。
纵使诛灭现役牙兵,只要其家族不灭,天雄牙兵随时可以卷土重来,推举、进而裹挟节度使。
秦扬起初没想到这一层,如萧渊一般认为林建军杀气太重,行至西坡山腰亭中时,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觉此策甚妙。
任他盘根错节,**凡胎终归难逃一死。
真要平天雄牙兵之祸,绝其户,彻底断其根基,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萧渊面露不忍,蹙眉道:“与其绝其户,不如打散天雄牙兵编入诸边镇,既留了他们性命,又叫他们抵御外敌将功补过。”
天雄牙兵八千余户,暂且以六人为一户,便是四万八千人。
牙兵出身当地小地主家庭,生活富庶,子孙昌盛,倘若较真来算,实际人口远远超过四万八千这个数字。
绝其户,绝的是数万人性命。
秦扬摇头道:“魏州、博州皆为富庶地,他们岂会心甘情愿背井离乡?”
萧渊双唇轻启欲同秦扬再争辩,话到嘴边突然失了力气,轻叹道:“罢了,你我所言皆不作数。”
秦扬遂笑问道:“重光随侍陛下身侧,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作为天启帝一手提拔进翰林院的校书郎,若说一点风声都没听见,这话假的没边。
奈何圣心牵扯军情,萧渊即便听到什么,也不敢乱说,只得扯起嘴角回以歉疚笑容。
秦扬冷笑一声,抱拳道:“是我孟浪了,萧学士勿要怪罪。”
萧渊哪受得住他一声萧学士,忙不迭拱手作揖:“飞举兄折煞我也,非我有意隐瞒,实则是……”
他自嘲一笑,解释道:“某去岁登科后,先为校书郎,未及半年又入翰林院,眼瞧着炙手可热,内里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不瞒飞举,我耳畔确实刮过几阵风,真真假假无从分辨,恐误将假作真说与飞举,累及你我情分,这才缄口不言。”
秦扬素来仗义疏财,供养过的落魄学子不知凡几,其中也有五六登科者,唯有萧渊进士及第后还同他来往。
他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何况那点钱财于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权当结个善缘。
弃他去者去便去了,不必纠缠与伤怀,留下的弥足珍贵,自当珍惜。
方才他一时想左了,负气说了那话,原就后悔不已,现下听得萧渊一番剖心置腹,更觉羞愧。
秦扬拱了拱手,诚恳道:“我说错话了,该罚,该罚!”
恰在这时,两艘货船并排驶来。
右边那艘收了船帆,光着膀子的十来纤夫背缚纤绳,拉着货船缓缓靠向风陵渡口,另一艘货船继续逆着夕阳顺流而下。
萧渊莞尔道:“那便请飞举就此情此景赠诗一首,聊表歉意。”
秦扬沉思片刻,将落日余晖下的山川美景与分道扬镳的两艘船舶相结合,作出一首七言律诗。
低声重复秦扬所作律诗,萧渊细细品来,不由感慨道:“飞举兄的策论惊为天人,这首风陵渡口赠重光更是一绝。如此贤才犹遗在野,实乃朝廷一大损失。”
秦扬闻言微怔片刻,怅然道:“我若真有大才,何至于数次科考都铩羽而归。”
萧渊温声宽慰道:“飞举文武双全,胆大心雄,不过缺了些气运,纵使今岁无望,来年也必定高中。”
秦扬默默半晌,说道:“上月廿一,我与三两女娘泛舟昆明池上,大醉一场,廿三方还城。”
上月廿二,是科考的日子。
二月初六,则是放榜之日。
萧渊近来繁忙,无暇他顾,只当他今岁不第,不想他压根没去考,忍不住呵斥道:“为女色误了科举,飞举何其荒唐!”
秦扬俯瞰东去的大河,声音很轻:“上元节时我起了一卦,早知不第,何必强求?”
萧渊不可思议道:“荒谬!将科举系于起卦问天,毫无决心魄力,岂能成事?飞举,你糊涂啊!”
秦扬神色迷惘,心灰意冷道:“重光,有时我也在想,辞别双亲远赴长安近十载,究竟是对是错?或许我命中注定难入仕途,安于冤句做个富贵盐商未尝……”
“快快住口,切莫说此灰心丧气之言。”萧渊急切地打断他的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飞举将将而立之年,风华正茂,何愁没有金榜题名那日?”
秦扬转头看着神情严肃的青年,微不可闻轻叹一声。
萧渊虽出身兰陵萧氏远支,好歹也算系出名门,族中子弟遍布朝廷各处,多有助力。
他家贩卖私盐起家,即便父亲将半数家资献予临川长公主,助他突破商人禁止科举的限制,想于科举一途行更远,也难如上青天。
何况他貌若夜叉,难入达官贵人的眼。
其实他早该看明白的,不过是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良久,秦扬扯出一抹笑容:“那便借重光吉言了。”
最后一缕斜阳落入虞渊,北归的飞鸟停在河畔暂歇,只待浮光跃金,再向北去。
御驾晓行夜宿,抵达东都洛阳时,正是烟花三月,城中牡丹竞相开放。
临川长公主豪掷千金,集满城牡丹,庆贺外孙女因御驾东巡而推迟的满月礼。
裴静文受李宝珠邀约,林建军接了贺赢的帖子。
夫妻二人怀着疑惑,各拿各的请帖出席贺小娘子的满月宴,连带着礼也备了两份。
欣赏着一盆盆姹紫嫣红的牡丹花,裴静文依旧不解:“他们为什么下两份请帖?”
林建军落后女郎半步,为她隔开来来往往的人群,摊手道:“不知道。”
裴静文猜测道:“难道是为了两份礼?”
林建军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裴静文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审视无所事事的青年,怪笑道:“宝安县主不会又要找我做说客吧?”
“什么说客?”林建军顺嘴一问,话出口便后悔了,觍着脸笑道,“过去那么久,阿静不提我都忘了。”
裴静文轻哼道:“招蜂引蝶,不守夫道。”
林建军赶忙转移话题:“赏了许久牡丹,眼睛都花了,咱们去瞧瞧皎皎?”
皎皎便是贺赢翻遍诗集为女儿取的乳名。
花厅里陪着临川长公主的高夫人得知两人来意,哂笑道:“二郎与娘子来得不巧,赢儿才着人抱走小孙女,不知往何处去了。”
说着便提高音量,吩咐道:“来人,去将赢儿和小娘子寻回来。”
林建军作了个揖:“不好劳动夫人,晚辈与内子自去寻未输便是。”
高夫人笑道:“随你随你,”叫住行至檐下的两人,“我新得了几株莲瓣兰苗,听下面人说是素冠荷鼎,二郎等等再来,带一株回去给你嫂嫂。”
素冠荷鼎乃莲瓣兰中稀世珍品,林建军忙拱手道谢。
目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临川长公主高昀这才慢悠悠开口:“让尘身侧女郎就是新城郡三品郡夫人裴氏?”
高夫人从前没见过裴静文,想着林建军未有媵妾,便说道:“应当是。”
高昀调侃道:“是个骨头硬的。”
高夫人不赞成地唤了声:“阿昀。”
“你想哪儿去了?”高昀嗔怪地轻点高夫人眉心,“不过是瞧着她,想起了未入宫时的景娘。”
高夫人惋惜道:“自打颜如玉归了你,里面的胭脂香粉再未添新。”
想起故友如今死气沉沉,再不见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高昀嗓音微沉:“哼!许氏害她一生,如今疯了,自是她的报应。”
花厅里还坐着六七贵妇人,高夫人喝道:“阿昀,慎言!”
挥退一众乳母婢女,贺赢抱着小小婴孩穿七弯八拐的游廊,将前院喧嚣抛在身后。
来到英国公府西北角的一处僻静院落,手不得空闲,他一脚踢开院门,桃树下依偎相守的两人猛地抬头。
李宝珠拍着胸脯道:“你吃错药了?”
贺赢沉着脸把婴孩递给面容姣好的少年,一言不发退至院外,还不忘为里面的一家三口带上院门。
贺赢撩起衣袍半蹲院门处的花坛前,泄愤似的拔了一地绿叶。
不知多久,老旧木门发出“吱呀”响声,贺赢转头看去,念奴儿立在门洞中央。
贺赢缓缓起身,仗着身高优势睥睨少年,厉声道:“滚,滚得远远的!”
院内传出婴孩清亮啼哭声,贺赢微滞,压着怒气低声道:“胆敢让小爷在长安洛阳再看见你,小爷亲自提刀杀你。”
念奴儿瞧了眼手忙脚乱的女郎,对着贺赢长揖到地:“贺郎君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来日必报。”
“滚!”贺赢摆了摆手,闭上眼不再看他。
最后看了眼桃花树下哼唱着童谣哄孩子的女郎,念奴儿凄然一笑,踉跄离去。
“还没哄好?”婴孩啼哭不止,贺赢不耐烦地朝里喊了声,“李宝珠,你行不行啊?”
嘴上这样说,贺赢抬脚朝母女两人走去,接过女婴抱在怀中,手臂仿着摇篮轻晃,一边轻声哼唱小曲。
李宝珠双目圆睁:“你用青楼艳曲哄皎皎?”
啼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贺赢得意挑眉:“什么艳曲不艳曲,能哄好皎皎就是好曲。”
贺赢抱着皎皎在前面走,李宝珠低着头,不远不近跟在他后面,夫妻二人一路无话。
鼓乐声逐渐变得清晰,贺赢停下脚步,李宝珠一头撞上男人宽阔的后背。
贺赢嫌弃地回头:“不带这样害我,摔了皎皎,阿娘揍不死我。”
李宝珠嗔怪道:“你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停下来做什么?”贺赢清了清嗓子,“李宝珠,你欠我一个天大的情。”
李宝珠含糊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有机会还你,小气鬼。”
“我小气?”贺赢单手托着皎皎,重重地弹了下女郎的脑门,“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大方的男人了。”
李宝珠捂着额头,嗔怒道:“贺赢,你过分!”
贺赢轻笑,转身朝前走。
“李宝珠。”
“干嘛?”
“你欠我一个情。”
“我知道,不用你一直提醒。”
“李宝珠。”
“你吃错药了?”
“外面的我都断了,我们好好的,我的意思是,宝珠,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那我也要断了?”
“不然呢?”
“有点舍不得。”
“最舍不得林二。”
“赢儿啊赢儿,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难怪你给裴娘子单独下帖子。”
“好赢儿,你帮我一次,就一次,像上次你帮我和阿勉……”
林建军牵着裴静文迎面走来,李宝珠瞬间收了声,状似镇定自若地左右张望,贺赢好笑地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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