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 114 章

紫微城,乾元殿。

低沉气压在宰辅重臣及天子近臣中弥漫,殿内所有臣工尽皆垂眸,敛声屏气盯着身前光洁地板。

按照大魏惯例,对于即将隐退或已经致仕的臣子,除非罪大莫及,危及皇朝统治,通常不会追究他们任期内所犯之罪,并会给予相应的体面。

再者说,犁羌草原何其广袤,哪怕把皇朝数十万战兵全部调到犁羌,也无法保证不会出现漏网之鱼。

更何况,林尔玉私放犁羌王子图什么?

凡有所行,或为利,或为义。

论利,一个即将亡国的王子能给出什么利?

论义,常居长安的上邦之臣,和一个远居草原的下邦王子,能有什么交情?

若是为着他那妹妹,他那妹妹还没与他相认时,差点被林建军杀了祭旗,这也说不通。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最近林氏祸事不断。

先是原凤翔牙兵状告林望舒残杀魏军,而后侍御史弹劾林建军以势逼人,紧接着就是元谦参梁国公林尔玉里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

这三件事接连发生,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的蹊跷,像极了一场有预谋的党同伐异,又或者是……居高临下的有意抹杀。

明镜司,是天子的耳目。

明镜使,是天子的爪牙。

殿内众人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胆战心惊,生出几许鸟尽弓藏的悲凉。

但是端看盛怒的天子,又觉得这种揣测来得莫名其妙。

难道是林氏哪里得罪了像条阴冷毒蛇的明镜使元谦,以至于招来此祸端?

思及此,少许人略微抬眸,扫了眼被帝王一句“放肆”,吓得跪伏于地的元谦。

御案上的朝奏文书早被天启帝一扫而空,独留斜倒的茶盏吐出一滩泡发的绿叶,水渍四散浸湿玄色襕衫。

内侍低埋着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将将碰到天青色茶盏,便被天启帝轻描淡写的眼神震慑,慌忙趴跪于地,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这时候,整理是错,不整理也是错,求饶是错,不求饶也是错。

高显忠挥了挥手,两个内侍颔首上前,架着脸色惨白,身体止不住哆嗦的倒霉蛋离开乾元殿。

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天启帝敛了怒气,语气淡淡:“明镜使参梁国公里通外番,诸位怎么看?”

殿内众臣闻言神色各异。

位卑职小的瞧着几位服紫配金的大员,期待大人物在前面顶着,宰辅重臣们端的是老神在在,打定主意等一个出头鸟。

一时间,竟无人应话。

天启帝平日再是温和,终归是天子,脾气不会真有多好,冷笑一声,直接一顶大帽子扣了下去。

“满殿臣工噤若寒蝉,是不想为朕分忧,还是觉得朕昏庸无道,听不得逆耳之言?”

这话朝臣哪儿受得住,纷纷称不敢,却在这时,一位身穿深绿官服的削瘦文官手执竹笏作揖道:“微臣有话要说。”

赞礼官高声唱名:“宣御使台侍御史蒋浩然上前回话。”

这位蒋浩然蒋御史,可以说是林建军的老冤家,他拜在华阴公主门下,时常弹劾林建军闹市走马、装病告假、玩忽职守。

如今林氏遭祸,正当众人以为他要落井下石时,蒋浩然掷地有声的话语响彻大殿。

“微臣以为梁国公里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实为子虚乌有。”

蒋浩然从犁羌草原太过广阔的现实因素、林尔玉素日人品、缺少人证物证、利益与感情五个方面,分析林尔玉通敌不符合常理,更像是人为的蓄意构害,剑锋直指元谦。

作为天启帝宠侍,通常情况来讲朝中总有人巴结奉承。

奈何元谦自打成了明镜使后,乖张性情逐渐显现,整个人透着难以言说的阴郁之气。

秉着惹不起躲还不行的原则,元谦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缘,蒋浩然逮着元谦破口大骂,无一人出声阻止。

骂尽兴了,蒋浩然敛衽拜道:“梁国公于国有功,人品贵重,绝非通敌叛国之人。”

说罢,又扯回元谦身上:“元监使平素性情乖戾,此番更是胆大包天,戕害忠良,祸乱朝纲,其虎狼之心,人神共愤!”

元谦刚要张口还击,便被一人打断:“臣有话要说。”

赞礼官看了眼那人,又高声唱道:“宣礼部侍郎裴勋上前回话。”

礼部侍郎裴勋,即裴允的父亲,前几日从元谦那儿得知了爱子险些命丧西南的真相。

天启帝玩味地扫了他一眼。

果然,裴勋看似刚正不阿,实则每句话都暗暗坐实林尔玉里通外番,与蒋浩然你一言我一语对上。

其他人也在此时发表看法,推波助澜的、中立的、坚决不信的,各有各的理由,神圣而又庄严的乾元殿瞬间变成了吵吵嚷嚷的菜市场。

眼看争执愈演愈烈,朝臣拿着笏板就要动起手来,天启帝给内侍打了个手势。

清脆的玉笏敲击声响起,逐渐亢奋的朝臣回过神来,纷纷长揖到地:“臣等失仪。”

天启帝略抬了抬手,赞礼官唱道:“众卿家平身。”

天启帝扫过因争吵而脸红脖子粗的臣子,为今天的争执做最后定论:“朕信林望舒杀我魏军,也信林建军以势逼人,林不琢里通外番,朕要他亲自来说。”

宁王自知身份尴尬,久不过问政事,怎料皇命难违,不得已登门拜访被禁军软禁宅邸中的林尔玉。

虽然他只是个噱头,真正要见林尔玉的人不是他。

宁王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掀起茶盖刮了刮边沿,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赏秋,时不时瞥一眼紧闭的房门。

好奇吗?当然会有,但也仅限于此了。

林尔玉慢慢抬头,乍一眼没认出眼前这位扮成宁王府小厮的青年。

定睛看了片刻,林尔玉显然认出了他,垂下头去,口吻嘲弄道:“不知哪里得罪了元监使,我林家竟要遭此灭门之祸?”

来人正是元谦,他自顾自地坐了末座,掏出一块金锁捏在手中把玩。

“又或者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元谦一把握住金锁,抬眸睨了他一眼:“国公慎言。”

“慎言?慎不慎言重要吗?”林尔玉死死地盯着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元谦脸上挂着笑,语气轻快道:“国公战功卓著,美名在外,谁敢要国公性命?”

林尔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冷笑道:“意思是要我自己认罪了?”

元谦莞尔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国公肯认罪,自是再好不过。”

“我认你妈的头!”林尔玉怒意陡生,抓起桌上茶盏砸了过去。

叛国?他叛什么国?

他何曾对不起魏朝,哪怕是欺君罔上,他都认了,为什么偏偏是叛国?

房内传来异动,宁王忙指了随从询问。

“滚开!”听得中气十足的怒喝,立在檐下的随从赶忙退开。

茶盏擦着元谦额角而过,鲜血沿着脸颊往下流,抬手轻轻拭了拭,垂眸凝视指尖上殷红的血,压抑中笑出了声。

元谦扬手一抛,做工精巧的金锁落在林尔玉脚边,林尔玉只随意看了眼金锁,精神瞬间变得紧绷。

他的手微微发颤,拾起金锁,正面的浮雕是一片云朵,再翻到背面,一只展翅的雄鹰赫然闯入视线。

这是决云儿的金锁。

“你把她们怎么了?”林尔玉快步冲到元谦面前,一把攥住他衣领,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你把她们怎么了?”

元谦阴恻恻地笑了:“国公稍安勿躁,尊夫人与令郎、令爱一切无恙,就连国公的弟妹也都好好的,也就死了几个忠心护主的亲卫而已。”

“不过,”他话锋一转,“七日后她们是死是活,就要看国公的了。”

林尔玉咬牙切齿道:“畜生。”

元谦抚掌道:“是了,我是畜生,国公的两个小崽子是什么?杂种!畜生杀杂种,千古美谈!”

林尔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元谦推开他,取了怀中手帕轻掩嘴角,眉宇间尽是癫狂之态:“共和国人和魏人杂交生出来的杂交种,不是杂种是什么?”

仿佛有一座冰山压在身上,刺骨寒冰凝固身体中的血液,林尔玉数次张口,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好半晌,他才找回声音:“你是谁?”

元谦痴痴一笑:“我是谁?我还能是谁?我是元谦,大魏明镜司明镜使元谦。”

林尔玉又问:“是谁告诉你的?温春山?你究竟是谁?”

“又又是我一手带大的呀——”元谦故意拉长了语调,“是我把她从婴儿养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林尔玉明白了:“原来你才是。”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元谦笑得恣意,一声接着一声,带着绝望的悲鸣。

“国公不听话,咱家不过是多杀几个人罢了。”良久,元谦起身朝外走去,语气毫无波澜,“还有七日,咱家会帮国公一起考虑。”

林尔玉颓丧地退了两步,问道:“你能保证她们的性命?”

“她们的性命不在我手上。”元谦停下脚步,意味深长道,“这大抵就是杂种与杂种间的惺惺相惜。”

他抱拳举过头顶,对着虚空轻施一礼,随后拉开紧闭的房门,哼着随口乱编的小曲儿背手走远。

“都说这祸害呐,遗呀遗千年,奴家我得了……”婉转戏腔变成男子低沉的嗓音,“老而不死是为贼,想那司马仲达,这该死咯,就要死咯!”

行至宁王身侧,元谦转身回望灵魂被抽空的男人,无声道:“您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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