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谦帮助林尔玉考虑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用妻儿威胁,事实上这个方法也确实管用。
元谦与林尔玉对话后的第二天,以宁王小厮身份留在林宅的明镜司小内侍,进行了第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
“国公虽一时糊涂,总归有功于社稷,国公干脆认了罪,陛下念着国公昔日功勋,必会对国公亲眷网开一面,保全国公家眷做一世富贵闲人。”
林尔玉回道:“告诉高晔,罪我认,换个罪名。”
嫌他命太长,要他死,他死便是,欺君、谋反、谋大逆、某叛、大不敬……十恶不赦里随便一条罪他都认,为什么偏偏是叛国?
军人叛国,何其诛心。
当然,这话不会传入天启帝的耳中。
真正不在意声名的帝王少之又少,天启帝自然不是那个例外。
林尔玉必须死,天子的名声也不能有损,那么就需要有人把这件事背起来,元谦就是那个混淆君王视听,构害忠良的奸宦。
这给了元谦很大的便宜行事之权。
叛国罪,是元谦对林尔玉身为共和国人和军人双重身份的特定报复,绝无更改的可能。
何况如今满朝皆知林尔玉深陷叛国流言,突然改罪名,岂不是向众人明明白白宣告此事有猫腻?
所以当天启帝得知元谦不以欺君罔上,而以莫名其妙的叛国罪,作为林尔玉最后的结局时,也只是略微怒了下,说了句“放肆”。
是的,元谦的阳奉阴违,才是天启帝那日动怒的真正原因。
过了一夜,小内侍继续劝说,不过言辞里已带了些威逼的意味。
“国公既然肯认罪,什么罪不是罪,何必纠结一个名头,难道非要惹恼陛下,连累亲眷入掖庭为奴?”
林尔玉的回话里也带了几分恳求:“烦请先生转告陛下,求陛下看在多年君臣情分,换个罪名,谋反、谋逆……什么罪我都认,只求不是叛国。”
小内侍摇着头走了,翌日再来时,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夫人、小郎君、小娘子体弱,纵然熬过三千里流放路,到了那些蛮荒之地,又有几年可活?”
这一次,林尔玉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小内侍退了出去,熬过日升月落出现在林尔玉面前时,声音冷若寒潭。
“国公也是军营里摸爬打滚过来的,这营妓是何下场,国公比咱家更清楚,咱家就不赘述了。”
“我认了,我认了!我林尔玉里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我认了!”林尔玉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卑微地跪在地上,双掌撑着地,俯身叩首。
林尔玉颓丧地跪坐在地上,望着雕梁画栋又哭又笑,宛若疯子。
悔之晚矣。
元嘉三十二年秋,为建军取名林建军,为第一悔。
元嘉三十七年春,投身行伍,为第二悔。
元嘉三十七年冬,谢绝陆翁挽留,一意孤行入长安,为第三悔。
天启十四年冬,视自己为此间过客,辞去凤翔节度使一职,主动放弃兵权,为第四悔。
倘若他还是“行则建节,府树六纛,享军事专杀”的节度使,倘若他知道许太后与他同为天外来客。
高晔——魏朝当今天子,身上竟然流着魏朝前任皇帝和共和国人的血,知道来自远方的他们寿元两百载,深深忌惮着他们长达两百载的寿命。
所以其他节度使可以功成身退,他不行。
元谦背着手踏入房间时,林尔玉已经恢复了平静,沙哑着喉咙对他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元谦明白他这句为什么问的是什么,轻轻笑出了声:“八岁那年,我被一个男人卖给人牙子,那个男人姓孙名杰,来自你我回不去的故土。”
“牵连吗?”林尔玉喃喃,“我认罪了,她们会安然无恙吗?”
元谦在他身前蹲了下来,递给他一卷有了年头的竹简册书。
林尔玉展开浏览,当“谢氏山玉”、“今赐高姓”、“封为淮南王”闯入视线时,他蓦地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合拢册书递还元谦,林尔玉道:“你就不怕我看了这个,改口不认罪?”
“你改口与否对我来说,不过是费点功夫罢了。”元谦把册书插回腰间,“是那位要名声,要爱卿,哈,哈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而你,赌不起。”
林尔玉说道:“你又为了什么?”
元谦说道:“为了不让那杂种太痛快。”
天启十五年八月十七,梁国公林尔玉白衣上殿,在元谦拿出前幕僚的供词以及汝南王高滔这个人证面前,平静地叩首认罪。
文武臣工再有疑虑,随着当事人的认罪,也都深藏心中,转而议起关于林尔玉叛国的惩罚。
更有甚者故意提起尚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林建军,他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放肆!”天启帝抓起玉玺掷了出去,满殿臣工齐齐俯身。
他们等了许久,久到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依旧没等来天子的进一步训斥,而是枢密使高显忠宣读圣旨的声音。
“传旨,着即罢林尔玉太尉、骠骑大将军、遥领扬州刺史等职,废梁国公爵位,贬为庶人,交由明镜司羁押,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共议林尔玉之罪。”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殿内众人山呼万岁,直起身子,天子已不知去向。
刑部大牢,林建军眉心紧蹙。
李宝珠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理解了。
什么叫明镜司明镜使元谦参梁国公林尔玉里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阿古拉?
什么叫原梁国公幕僚供认不讳、汝南王高滔上殿指证?
什么叫梁国公林尔玉已于三日前认罪?
什么叫梁国夫人和一双儿女、新城郡三品郡夫人不知所踪?
林建军掰着指头数日子,他待在牢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还不足二十天,他突然就家破人亡了!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他不敢相信。
林建军环视关押他的牢房,正中间是牢门所在,也是他这些天进食、看书的地方,左边那间供他洗漱沐浴,右边则是寝室。
每日有专人打扫,干净整洁,每顿饭三菜一汤,还有烫好的绿蚁酒。
除了没有人身自由,他在牢里过得也还算惬意,倘若阿兄真认了所谓里通外番的罪,他凭什么有这待遇?
太荒谬了。
“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李宝珠乍一听到这事,反应和林建军大差不差,“但是你现在必须尽快接受。”
桌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李宝珠铺了张纸在他面前,斜拿墨块为他研墨,取了支笔蘸了墨递给他。
“阿娘说,梁国公那边没有转圜之地了,你眼下只有先保全自身。”
“那日大殿上,有人想将你也牵连进去,陛下动了大怒,连玉玺都砸了。”
“你写一封陈情书把自己摘出来,我再请阿娘转呈陛下。只要你脱了困,梁国公哪怕生前等不到翻案的一天,死后也……”
林建军的眼神太过骇人,好像一柄柄开刃的刀,李宝珠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将笔往他身前递了递:“林二,你写是不写?”
“抱歉。”蘸了黑墨的笔尖悬在纸上,林建军迟疑片刻,将笔搁在石砚上。
李宝珠催促道:“我待不了多久,你还犹豫什么,赶紧……”
茶杯碎裂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李宝珠呆呆地看着拾起一片碎瓷片,面不改色割破掌心的青年。
殷红的血流入茶盏,林建军洗去笔尖黑墨,蘸了鲜血挥笔疾书。
等到李宝珠反应过来,林建军已卷好散发着浓郁血腥味的陈情书,红蜡为封,双手捧到她面前。
慌忙接过血迹斑驳的陈情书,李宝珠扯过青年的左手,掏出手帕为他包扎。
林建军用了些巧劲儿缩回手,淡淡道:“在下无碍,多谢县主好意。”
李宝珠解释道:“我不是想趁机占你便宜,我虽荒唐,却也明白一个道理。”
“以前你是权贵,我缠着你叫风流韵事,现在你身陷囹圄,我再缠着你那就叫落井下石。”
“林郎君,我和赢儿没本事,什么都阻止不了,连秋夫人和裴娘子都寻不到,你得保重自身,你是她们的依靠,不能再出事了。”
说罢,强硬地扯过他的手。
“在下不是那意思,”林建军麻木地望着掌心绽开数朵红梅的月白手帕,“在下只是觉得包扎与否,都不……”
“行了,别说废话。”李宝珠握着陈情书站起来,扫了眼她带来的被褥、换洗衣物和吃食,“没想到你没受多大罪,白费我一番口舌说服狱卒,都给你留着,我走了。”
林建军正了正衣襟,俯身拜道:“县主大恩大德,林建军没齿难忘,他日若有……”
“我阿娘是临川长公主,我出事自有阿娘相护,你少乌鸦嘴。”女郎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驻足,回身定定地看着他。
“我欠赢儿一个情,他为你用了,你多保重,别浪费他一番心意。”
临川长公主高昀拿到以血为墨的陈情书时,叫住跨过门槛的女儿,狐疑道:“这真是陈情书?”
李宝珠不疑有他,笃定道:“不是陈情书还能是什么?”
高昀面露怀疑,奈何红蜡为封,她也不好拆开,想到宫里来人催了几次,叮嘱女儿安心待在府里别乱跑,火急火燎进宫了。
天启帝面无表情看完长姐呈上来的所谓“陈情书”,蓦地笑了:“宝珠连传句话都不会吗?”
他扬手一扔,高昀捡起从头扫到尾,额上瞬间渗出细密汗珠。
纸上只有一句话:臣林建军状告明镜司明镜使元谦,掳掠林氏女眷孩童,以其性命威逼兄长认罪,专权跋扈,残害忠良。
“罢了,那孩子倔,先冷他几天。”天启帝无奈轻叹,“长姐辛苦了,来人,赐临川长公主蜀锦五十匹。”
杜敛抵达紫微城外时,临川长公主高昀恰好带着御赐的五十匹蜀锦离宫。
跟随内侍来到宣政殿外,连日策马奔袭未得好眠的杜敛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他用力掐了掐大腿,强迫自己清醒,拱手作揖道:“臣大理寺正杜敛,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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