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网闹钟准时在脑海中回响,裴静文裹着被褥睡眼惺忪的坐起来。
“先生醒了?”床帘外传来清亮女声。
裴静文打了个激灵,猛地掀开帘子,身穿杏红襦裙的桑落正关切地望着她。
“林三呢?”想起来了,昨天她被林建军带来濯缨院。
桑落睁着眼睛说瞎话:“小郎君昨夜宿在西厢,今晨起身后往衙署去了。”
“西厢?”裴静文眼神迷惘,昨天和她同床共枕的是鬼吗?
“是,昨夜是我为先生守夜。”想起小郎君走之前的再三叮嘱,桑落把提前准备好的圆领袍摆她身边。
“盥洗室里备好热水,先生换了衣裳可自行洗漱。我去摆饭了,先生洗漱完往右次间走便是。”
说完,她退出寝室,不忘带上房门。
裴静文还没完全清醒,神情恍惚地望着紧闭房门,慢条斯理换好衣裳,趿拉着软鞋往盥洗室去。
洗了脸,裴静文这才真正清醒,明白宿在西厢、桑落守夜是避嫌的说辞。
他真是……掩耳盗铃。
濯缨院正屋五开间,进深两间,左右各接一耳房,每间以雕花木门隔断。
寝室位于左尽间,前面就是盥洗室,洗漱完的裴静文穿过放置衣物的左次间和明间,往右次间走去。
右次间是林建军平常吃早饭的地方,窗畔红木方桌上摆了一瓮当归生姜羊肉粥。
配菜有糖醋排骨、红烧肉、光明虾炙、燕窝炖鸭、煎肉脯、烫青菜、透花糍,还有几碟腌制酱菜。
桑落为她拉开红木圈椅,说道:“糖醋排骨和红烧肉是小郎君今早另加的,其余都是小郎君前一天早上掷竹签子决定,若是不合先生口味,我吩咐厨房重做。”
“看着很有食欲,不用麻烦。”裴静文舀了碗粥坐下,“你吃了吗?没吃一起吃,这么多我吃不完。”
桑落笑道:“我吃过了。”
裴静文又问:“郁离她们吃了没?”
桑落回道:“郁离、兰生跟我一同吃的,流霞、碧潭才起,倒是没吃。”
食盒里有备用碗筷,裴静文边舀粥边说:“那正好和我一起吃,你去叫她们,我帮她们把粥盛好。”
桑落轻应一声,转身离开。
流霞、碧潭一蹦一跳进了右次间,笑着和裴静文问好,侧坐着进餐,看起来有些拘束,不知是不熟悉还是顾着尊卑。
裴静文看在眼里,一个劲儿用公筷给她们夹菜,都是开朗女郎,没多久几人变得熟络,流霞、碧潭放松下来,不经意间改了坐姿。
“南吕呢?”突然想起桑落没提到南吕,裴静文随口问了声,“南吕还没起吗?”
愉快的用餐氛围霎时凝滞,流霞默默喝粥,碧潭用公筷夹肉脯,怎么也夹不起来。
“怎么了?”裴静文夹起肉脯放碧潭面前的碟子里,“她病了?”
流霞亲眼目睹散布流言的奴仆被重杖,自是不敢多说。
碧潭原先天不怕地不怕,瞧见南吕被发落,生出惧意,也不敢说。
两人讳莫如深,裴静文起初满头雾水,添粥时忽然悟了,没再追问。
和濯缨院众人告别,裴静文往教室去,路上碰到的侍女如看恩人般朝她拱手作揖,弄得她怪不自在。
上午第一节课结束,赵应安踩点而来,对着裴静文暧昧地笑了。
“发生什么事了?”裴静文不自信地摸了摸脸颊,“你们怎么都这么奇怪?”
赵应安轻拍她肩膀,笑嘻嘻道:“昨夜,某人找不见某人,命令五百来号人展开地毯式搜索。”
裴静文干咳一声:“这个某人和某人,不会是指林三和我吧?”
“谁知道呢?”赵应安仰头望天,“今天早晨,找到某人的某人赏阖府上下两缗钱。”
“这么大阵仗?”裴静文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好丢人!”
赵应安揶揄道:“大家还挺感谢你,甚至想再来一次。”
诸如霜序、桑落这种一等侍女,一个月也就一缗钱,更别提其他侍女和仆役了。
加班半个时辰赚两到三个月,乃至四个月的工钱,不怪他们想再来一次。
“别说了别说了。”裴静文掩面遁逃,声音远远传来,“今天不等你了,你和周嫂说一声,叫她让送饭的人把饭放门口就行。”
她要是去周嫂院里吃,绝对会被周嫂和余芙蓉笑话。躲在杏花雨吃了午饭,裴静文照常午睡。
下午没课,她睡醒后躺床上看物理读物,碧潭和流霞叽叽喳喳的调笑声由远及近传来。
裴静文迅速收起星网屏幕,跨出正屋,看向挽臂并立廊下的两位女郎。
流霞亲昵地挽上她左臂,粲然笑道:“听小郎君说先生会打麻将,我们正好三缺一,先生帮我们凑个桌好不好?”
“先生帮我们凑个桌,凑个桌嘛……”碧潭紧随其后,抱着她右手撒娇。
裴静文看看左边耿直的流霞,又看看右边娇憨的碧潭,实在拒绝不了,被两人左右架着往濯缨院去。
郁离已在濯缨院的凉亭里等候多时,裴静文坐了主位,剩下三人也都胡乱坐下。
桑落搬了张鼓凳放裴静文右手边,上面摆了个托盘,放着洗净的枇杷和樱桃、茶水、蜜饯点心。
做完这些,桑落端着针线盒和皮革来到西厢廊下,利索地穿针引线。兰生蔫蔫儿地躺石榴树下,听着象牙麻将哐当声浅眠。
裴静文:“六饼。”
碧潭:“五条。”
流霞:“七万。”
碧潭:“碰,九条。”
“胡了。”流霞拿过九条倒扣牌边。
碧潭哀怨道:“什么嘛?早知道不碰了。”
“你缺条,早晚要打出去。”郁离随手把新摸的牌打出去,“九条。”
流霞后悔道:“刚才不胡就好了,错过自摸。”
“叫你手快胡我,该!”碧潭平衡了。
流霞不肯落下风,得意挑眉道:“我三番清大对,满牌了,你准备好给我八根花签!”
她们打麻将主要为了消遣,底分十文,三番封顶,每局数铜钱太麻烦,用花签做筹码。
花签共有一百零八根,初始时每人各二十七根,谁手上一根花签都没有了,就结算一次。
裴静文一番自摸,成为本局胡牌第二人,剩下郁离和碧潭血战,最终以郁离一番对对胡收场。
十二根花签给出去,碧潭手上将好一根花签不剩,不仅成为本局最大输家,也是本轮最大输家。
她噘着嘴轻哼一声,跑去正屋搬出装得满满当当的钱匣子。
裴静文这才知她们打麻将属于无本买卖,赢钱归自己,输钱由林建军掏,算是心照不宣的额外收入。
一直没敢做大牌、时不时给她们喂牌的裴静文不再收敛,凭借逻辑思维和强大的瞬时记忆,后面几轮杀得碧潭、流霞、郁离异常痛苦。
郁离讷讷道:“所以第一轮时,先生让我们了是吗?”
“不来了不来了……”流霞叫苦连天,“再和先生打下去,我这辈子不敢再碰麻将。”
“先生算牌又快又准,十次有八次猜中我要胡的牌,简直神算。”碧潭双目无神,显然精神受到严重摧残。
裴静文谦虚一笑,深藏功与名。
“不欺负你们了,”她把赢来的铜钱倒在桌上,“你们平分了吧。”
碧潭像行尸走肉一样转头,目光依旧呆滞,干巴巴道:“先生真是善人。”
流霞恢复些神采,补充道:“大善人。”
裴静文爽朗大笑,慢悠悠伸了个懒腰,再捶捶发酸的腰,望着天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那边去了。”
听到这话,被血虐的三人登时来了精神。
流霞赶忙道:“我方才是说笑的,哪儿会因为先生就不敢碰麻将?我说笑的。”
碧潭强打精神,挽留道:“我还想玩,先生能再陪我玩几局吗?”
“你确定你还想来?”裴静文伸手在她涣散的瞳孔前晃了晃。
碧潭努力聚焦,声音如一潭死水般毫无起伏地说:“我还想玩,真的。”
郁离陪笑道:“碧潭不行,可换兰生来。”
躺摇椅上闭目养神的兰生慢慢坐起,面前三人强颜欢笑挽留,裴静文又悟了。
她揉着眼睛说:“打了这么久麻将,眼睛有点花,我想一个人逛逛濯缨院。”
三人顿时如释重负,异口同声道:“先生自便就是。”
濯缨院正房后面是一座方形练武台,练武台后就是濯缨院的七间后罩房,进深一间。
以正中明间为分界线,左右两边的三间房各自相连通。
左边的三开间摆着林建军的武器、盔甲,墙壁上挂着各式动物皮毛,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动物的角和牙,足可见小院主人凶残一面。
走进明间,推开明间和右次间之间的隔断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幅水墨丹青。
每幅画只盖了林建军的两方私印,想必这些画都出自他之手。
裴静文不懂水墨丹青的意境,掀起右稍间前的竹帘,抬脚走了进去。
右稍间正中位置摆了一个铜香炉,临窗的位置做了地台,竖放两架凭几,中间矮几上还剩半壶没喝完的酒。
窗户对过去的墙壁上悬着一张行书帖,书帖大意内容是歌咏大雁北归。
他在二十四岁生辰宴上向天启帝讨要的书圣行书北归雁帖,应该就是面前这个了。
难怪它可以独占一面墙。
裴静文继续往里走,来到右尽间。
尽间大概是他平常看书写字的地方,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案上也叠了一摞卷边的书,旁边摆着一方缺了角的石砚。
难以想象吃穿用度一向奢靡的林建军,居然会用破损的砚台。
裴静文坐到书案后的红木圈椅上,随手抽出右边画缸里的一幅画。
解开绳子展开,画上是马球赛那天盛装打扮的她——虽然有点抽象。
他竟然偷偷画她!
裴静文好奇地展开另一幅画:身穿粗布麻衣的她在棺材板搭成的简易工作台前忙碌,橙红夕阳为她平添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这是……裴静文努力回想。
这是她接到林尔玉的请柬后,给扁担花和决云儿做华容道和七巧板的时候!
裴静文双目圆睁,他那时就有想法了?不能吧!
裴静文收起前两幅画放左手边,取出第三幅画:她躺在杏花雨的床上,微弱烛光照出她虚弱病容,看起来煞是可怜;
第四幅画:他被罚跪,她喂他吃糕点;
第五幅画:她从雪山之巅一跃而下;
第六幅画:他们牵手行在西市街头;
第七幅画:她脚踩棺材边锯边抹泪;
……
第十二幅画:冬至时他们泛舟昆明池;
第十三幅画:上元节他们携手放河灯;
第十四幅画:他背着她行走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这是他们定亲那天,旁边还有两列繁体蝇头小楷:
親卿愛卿,是以卿卿
幸遇卿卿,唯愛卿卿
裴静文合上最后一幅画卷,几次深呼吸平息翻涌的酸涩情绪,不停地眨动眼睛防止眼泪夺眶而出。
他好像那偷窥的变态哦!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出自《世说新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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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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