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甲重三十斤有余,紧紧地裹在吕景然身上,就像绑着一圈沉重的沙袋。他动了动手脚,甲胄在身上叮咣乱响,碰撞出一串不甚悦耳的杂音。
“将军,都穿好了。”
女孩拉开屋门,静谧的天光从外面倾泻而下,照亮了大门口寸余的地面。
之前那个在门外说话的男人已经等了小一刻钟,此时听见开门的动静,恭敬地低下头,对跨过门槛的人道了声:
“将军。”
吕景然微微一顿,面前的景色变成了一片青砖延展的后院,院中草木生发,树枝与花圃冒着新绿,带来了一丝浅淡的春意。
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于是煞有介事地抬起头,看着那人,脑海中冒出了两个字——
“周恒”。
吕景然:“……”
这什么贴心的混沌,为了不穿帮,连角色都给他安排好了!
吕景然心念电转,登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忽悠了。
他轻咳一声,背着手,大尾巴狼似的说道:“周恒,带路。”
将军府坐落于西北条城之中,此处背靠山峦,紧挨着蛮人进犯的边界。
眼下已经到了农耕下地的时节,条城的百姓起早贪黑,一边在漫无边际的黄土上垦荒种粮,一边提心吊胆,害怕那些潜伏一冬的蛮人越过山川,骑着马到城里烧杀抢掠。
吕景然和周恒在将军府门前上马,穿过既不热闹也不萧条的街道,出了城门,一路朝城外十五里地的边境军大营驰去。
一千年前的西北没有通到山里的公路,众人所过之处只有山脚下一片茫茫的旷野。
吕景然靠在马背上,抬头仰望,终年不化的积雪层层叠叠地堆聚在峰峦上,给青黑色的山体盖上了一层苍茫的白霜。马匹所过之处掀起一阵狂风,凛冽地掠过千年前的孤绝之地,为疾行之人哼出了一段悲凉壮阔的行军曲。
吕景然与手下的副将穿过原野,伴随着马匹发出的一声嘶鸣,两人终于到达了军容整肃的边境军校场。
“将军,大家现已整装待发,就等您一声命令。”
吕景然前脚刚下马,后脚就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将士凑到旁边,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狂傲,像个不服管的街边混混。
这人裹着一身盔甲,看起来跟熊一样,脸上的胡子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盔甲两侧还各别着一柄板斧,锋利的斧刃被天光一照,恰好晃过吕景然的双眼。
吕景然看着此人,脑海中再一次闪过人名——何风。
“不用等了,直接出发吧。”
他一句话,这个名叫何风的副将立时领命,虎背熊腰地朝身后的校场走去。
吕景然望了眼不远处苍茫的群山,心中隐隐生出一根看不见的锁链,连接着充满怪异的逻辑空间,以及这段既知的,无法抵挡的命运。
卯时初,大军开拔。吕景然骑在马上,与这几万名未曾谋面的将士一起,踏上了前往北方的翻山越岭之路。
大军行进的路上永远是沉闷且无聊的。吕景然这位半路出家的将军就像一只吉祥物,缀在队伍之中,既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混沌只告诉了他身边这几人的名字,没有把他自己的生平也一块展示出来。
但是他来之前看过付书斐手上的资料,这个曾经在成海市出现过的混沌,绝对没有眼下他看见的这么“本土化”。
混沌的逻辑空间其实是没有任何规律的,吕景然参加过太多次任务,从来没有哪个逻辑空间能反应出一段真实的人类社会——
如今所有混沌都是世界之外的产物,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并不认同当下的世界,它们不甘成为世界的一份子,所以它们必须要向外吞噬,然后循环往复,用自己的逻辑再创造出一片新天地。
再说了,就算凡事真有例外,那混沌也应该照着当年在成海的样子长,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将他拉进西北这片山沟沟里呢?
“将军,昨夜您到底和王大人说了什么?我送他出去的时候,那脸拉的,啧啧。”
何风这人完全枉顾军纪礼法,行军路上就敢凑到吕景然身边,挤眉弄眼地冲他笑。周恒就在吕景然右边,闻言轻咳一声,厉声道:
“领兵出征乃国之要事,将军所作决断,岂用得着跟手下的小兵汇报?”
这“小兵”明显就是在说何风,何风一见着此人就不乐意,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回了句:
“周恒,你要是太闲了就从马上跳下来跑两圈,路还长着,别把你憋坏了!”
这世上只有狗才喜欢在地上撒欢,吕景然眉梢一跳,十分怀疑自己这位将军在军中的威信。
“近几年蛮人肆意猖獗,犯我国土之举愈加频繁,本就是一个不小的祸患,他们那刚成年的世子又急着在可汗面前邀功,如果我们不能趁此机会给予蛮人重创,来年恐怕更不好过。”
“将军之前已在西边连下两个部落,蛮人士气低微,正是继续追击的好时候,但是朝廷偏在这时派王川出面,阻挠将军出兵。”
吕景然身边还有一个副手,名叫郑言,与那两位都不一样,看上去更加稳重一些,说出来的话也一板一眼,只是听着似乎没什么感情。
吕景然一言不发,认真地听他分析朝廷局势,外表上沉默寡言,还真有一点大将军的威风。
周恒看不上何风,对郑言倒是没什么意见,闻言蹙起眉,谨慎地说道:
“朝中这几年光军饷就削了四成,又有上头盘剥,对咱们已是不仁至极。皇上又成日想着以谈判解决问题,可那帮龟孙儿要真谈得来,早就派人去朝廷求和了!”
吕景然恍然大悟——看来这个时期的边境军并不好过,朝廷积弱,皇上身居高位,却没有配得上的野心与决断,且内有朝臣贪腐成风,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唯一看得清局势的人受朝廷掣肘,如今只能凭一己之力打开局面。
就是不知道那位王大人什么时候才向上禀报,从西北边境到京城应该有段不短的距离,一来一回,足够他打下那几个部落。
等等,他来这儿是为了这个吗?
念及此,吕景然悚然一惊,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代入了“将军”这个角色,一直顺着它往下想,差点被带到沟里去了。
这也太诡异了吧!
他知道逻辑空间可以更改世界的法则,可是这次这玩意儿居然能如此与众不同,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篡改他的想法!
吕景然咬着舌尖,瞬间给自己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这是假的,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假的。
“谈谈谈,谈个屁的谈,能打就打,必胜的仗还要在老子面前推三阻四,老子欠他那点朝贡吗?”
何风一张嘴就一股流氓兵痞子的味道,那语气大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吕景然蹙起眉,鬼使神差地接了句:
“皇上让我们撤兵,就是为了谈那点朝贡。北蛮地广人稀,既不能耕种,又不适合汉人迁居,打下来也无甚益处,不如让他们上缴岁贡,这样非但能充实国库,还能得一个仁义之君的好名声。”
只是蛮人血性当头,但凡有机会反扑,就一定会像豺狼一样死死咬住对方,到时候再想发兵就晚了。
他们常年驻守边境的人懂得这些道理,端坐庙堂之上的人也懂这道理吗?
众将士登时陷入沉寂。
他们这群人只知道带兵打仗,朝廷中的那些蝇营狗苟,他们不了解,也不屑了解。
可他们是武将,武将注定要低人一等,尤其他们还驻守边关,和京城里那些皇帝直属的御林军比起来,简直是乡下来的猴子,谁来了都能踹一脚。
连他们面前的镇远大将军都能被一个小小文官挡住,朝廷的气量也就仅此而已了。
无非是大将军豁得出去,手下这帮人又实打实地心悦诚服,否则等蛮子喘完这口气,朝廷钦差走了,只留下他们边境军永无宁日。
“前面还有三十里就到谷地了,我们在峡谷口扎营,明日即可抵达岁香部。”
周恒说完这话以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现在走一步看一步,打仗是一回事,打完仗之后怎么跟朝廷交代又是另一回事。
到时候无论是罚薪减俸,还是挂印革职,都只能让将军一人承担。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叹到底,旁边的吕景然又再一次搞出了幺蛾子:
“不扎营,等会儿我们休息一下继续赶路,晚间时你带一队人去偷袭守军,剩下的听我命令,争取在今晚就将岁香部拿下。”
吕景然这道指令甫一落地,众将虽然震惊,却没有任何异议,当即高声领命。
攻打部落与攻打军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部落作为氏族的聚居地,布防松散,守备稀缺,里面又住着大量居民,一旦造成惊慌,立马就能一溃千里,出现混乱。
到时候不用等敌人多努力,他们自己就能撕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口。
北蛮如今由各部落自治而居,部落的首领统一听从可汗调令。
然而部落与部落间终究隔着天堑,有族群的问题,也有划地的矛盾。北蛮先前的两个部落就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汉人偷袭,其他部落的援军到达时,这两个部落几乎已经被大将军拔除殆尽。
援军在汉人的有意围剿下元气大伤,而大将军却在这时适当地撤回关内。
蛮人摸不准汉人的目的,加强防卫一段时间以后,见汉人没有异动,又于近日逐渐放松下来。
然而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狡猾的汉人居然会用这种放风筝的打法,在各部落解除警戒的同时,再一次攻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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