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过往

涵青跪在地上,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的义父一眼,他怕看多了,就再也没有离开这儿的勇气了。

七年前,西北边境大乱,条城遭到了近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劫掠。

那时的涵青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跟在师父身边学医,每天的任务就是背起药箱,像条跟屁虫一样随师父在各户人家辗转,抄抄方子,煎煎药,再用自己的双眼懵懵懂懂地看一些人世间的离苦与悲欢。

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这样,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徒,逐渐继承师父的衣钵,然后再跟师父一样,当一名神医,永远走在治病救人的路上。

但是他太小了,他还不明白,人这一辈子的苦难远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够妄加揣测的,生活在京城之人尚不知来日是否变天,何况长在边境的野草,只有听天由命的份。

幼时他的父母死在蛮人手中,被路过此处的师父所救。师父念他年龄太小,自己又膝下无人,便将涵青收作徒弟,从此定居条城,在城中开了家医馆。

医馆内每日都有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寻医,但凡看过病的人,师父一概记得他们的症状。涵青知道城里每一户人家的情况,时间久了,过来看病的人总喜欢调侃他,乐呵呵地称他一声“小神医”。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涵青记得,蛮人打进城里的时候,他正跟师父在一户姓张的人家接生。

这户姓张的人家在城里支了个面摊,生意不错,夫妻俩都靠着面摊过活,虽然比不上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但也算得上吃喝不愁。

那天正好赶上这家面摊的老板娘难产,熬了一天一夜,人都快没力气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生下来。

师父带着涵青走了半座城才来到这户人家,然而刚从产婆那儿接手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叫声。

“快……快跑,蛮人打进来了,大伙儿快跑啊!”

涵青正在外面烧热水,闻言一惊,立马放下手中的柴火,转头回去找师父。

屋里的老板娘已经到了关键阶段,哭喊声与窗子外面的叫嚷声混在一起,一时竟不知哪个更惨烈些。

涵青进门的时候,师父正站在榻前,额头上冒着汗,双手沾满鲜血,正快速地在水盆里擦洗。

涵青几步小跑来到了师父身边,望着榻上的女人,着急地说:“师父,外面那些人……”

“别管他们,好好烧你的水。”

涵青不敢忤逆师父的命令,咬咬牙,转身回到了院子里。

蛮人的进攻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当他们踏入城池那一刻起,所有的中原百姓都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房屋被烧,钱财被掠,蛮人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只剩下一片啃食之后的荒凉。

涵青听到了几条街之外的马蹄声,催命一般的声响掠过长街,惊起了枝头鸟巢里的乌鸦。

黑色的鸦群飞向天空,在升起来的浓烟中徘徊不去。凄厉的鸦鸣与人们的尖叫声一同响起,犹如百鬼齐哭,生生圈起了一片活人的炼狱。

涵青的手指哆嗦着,将木柴丢进了火堆里。炙热的火苗燎到了他的指尖,但他却像忘了疼,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那扇门,所有注意力都在即将到来的啼哭中。

“救……救命,救救……”

院子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涵青手一哆嗦,怀里的柴全部掉在了地上。

他探头朝房子里看了一眼,师父依旧在里面忙碌,一时半刻腾不开手。涵青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外面,刚绕过围墙,就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倒在地上。

“救命……”

小孩背后有一条弯刀砍出来的伤口,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衣裳,又被地上的泥土搅合得脏污不堪。

他趴在院子外面,竭尽全力地往前爬,然而失血带来的寒冷与无力渐渐浸没了他的四肢,他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只剩下苍白的嘴唇还在上下翕动,企图向未知的百姓发出呼救。

涵青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孩子身边的。一个十三岁大的小少年跪在地上,缓缓背起了一个比他更小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跑回院子,一把推开了院里那间闷窒的产房。

榻上的产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涵青看见师父正满头大汗地给她施针。痛苦的呼喊声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尖锐,产妇的体力到达了极限,眼看就要将婴儿憋死在体内。

“师父!你快看!”

涵青背着那孩子来到了师父身边,师父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他一眼,蹙起眉,低声道:“我现在没时间救他,你想让他活命的话就自己动手!”

涵青微微一怔,迷茫地看了眼榻上的女人,忽然觉得背上的孩子比山还重。

“我,不行的,师父,我真的不行啊……”

“你必须行!”

师父一边给那产妇疏通经络,一边对涵青说:“拿根缝衣服的针来,在火上烤了,掰弯。”

涵青将那小孩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跑出去准备东西。小孩在地上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呻/吟,那脸上的神色与榻上的产妇不分彼此,像是在痛苦中挣扎的囚犯。

外面的马蹄声已经愈发逼近,涵青几乎闻到了空气中蒸腾而起的血腥味。他拿着针回来,穿好线,将小孩背上的衣服尽数剪开,哆哆嗦嗦地用针头靠近伤口。

“冷静点,紧张成这样像什么样!”

师父一声怒喝,登时吓得涵青脸色一白,咬牙将针穿过皮肉,又从刀口另一侧穿了出来。

小孩发出了一声不似常人的尖叫,涵青立马变得更害怕了。他将一团布塞进小孩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然后狠下心,一口气将剩下的刀口全部缝上。

小孩到后来已经疼晕过去了,涵青手上头上全是汗,黏糊糊的血液几乎将他的指缝粘在一起。

那边婴儿的头已经出来了,师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出现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

蛮人士兵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身后几个人举着刀走进院子,踹翻了火上架着的铁锅,满满一锅沸水洒在地面上,“呲啦”一声冒出了白汽。

“蛮人,蛮人打进来了……”

涵青嘴里轻轻念叨着,绝望地看着地上的孩子。他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洗,一根弯了的针掉在地上,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都进去看看,看有谁还敢留在这儿!”

涵青听不懂蛮人说的话,他下意识闭上眼,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忽然,涵青耳边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他错愕地转过头,看见师父手中抱着一个浑身脏污的婴儿。

婴儿的身上还沾着羊水和血,看起来如同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他闭着眼,下意识地缩在师父怀里,一声声哭喊打破了痛苦之后的平静,刺耳得令人心慌。

婴儿的啼哭声如同深夜里的一道惊雷,外面的蛮人一怔,瞬间笑得更加猖獗。

涵青已经听到了外面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他与师父互相看着彼此,同时发出了一声苦笑。

原来,新生与死亡之间,只有一道木门那么单薄的隔阂。

涵青心里害怕得要命,他和师父在门这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简直不言而喻。而地上的孩子和榻上的产妇却已陷入沉睡,他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被迫迎接重生后的死亡。

真的是太讽刺了。

涵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几乎已经放弃了,默默等待人生最后一刻的降临。

“什么人,快跑,汉人的军队来了!”

外面再一次响起了几声惨叫,涵青忽然间睁大眼,面前的大门嗡一下向里敞开,蛮人高大的身躯直直地站在门外——

就在涵青嗓子眼里的尖叫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安静的蛮人向前一扑,“咚”一声栽倒在地。

紧接着,在那蛮人身后,进来了一个身披甲胄,手执银枪的汉人。

“你们是……郎中?”

那人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脸上溅了几滴血,看起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他扫了眼师徒二人,以及师父怀里那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又看了眼地上的孩子,一点下巴,沉声道:“死了?”

涵青立马摇头,一口气因为短暂而来的大起大落变得有些颤抖:“没,没有,都活着,这屋里的人都活着!”

那人点了点头,回头对身后的人大喊:“来人,把这儿的伤员抬出去!”

涵青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那人转身时突然一顿,回头对他和他师父喊道:

“军营里的大夫不够,你们俩先过来帮个忙吧。”

涵青看着师父将婴儿交给了随后进来的一名将士,接着两人一起,跟着那名将军离开这里,来到了条城外不远处的边境军军营。

这是涵青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义父,那时他只有十三岁,两年以后,师父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涵青便独自成为了边境军军医。

他永远记得义父来救他们的那天,脸上溅到的那几滴血。

那几滴血甚至比他义父这个人,比他那天经历的所有事加起来都要明晰。他偶尔会梦到义父浑身染血的模样,既像恶鬼,又像战场中奋勇不屈的英魂——

他其实很怕义父死在战场上,他自认为是个独立于军营之外的读书人,不与那些成日里满嘴脏话的军痞子为伍,可再独立又怎么样呢,他骨子里依然对义父有所依赖。

涵青在师父身边学了八年,又在义父身边从军五年,他的每一寸骨血都是这两个人赋予的,当年他亲自送走了师父,如今,他又要跪在蛮人的地盘上拜别义父,踏上一段连他自己也不知会如何的人生。

遗憾吗?肯定是遗憾的,他不能亲自送义父离开人世,只能做一个临阵逃脱的懦夫。

到了此时,涵青发现自己流不出一滴眼泪。他跪在地上,久久地等候义父发落,他感觉义父的目光就像当时初见他那样,冷静、强大,带着说一不二的威势。

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流淌,外面的军队马上就要集结完成,前往下一个部落。

吕景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望着地上的涵青,良久之后,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你走吧。”

持续了两个月的头疼终于有所好转,接下来如果稳定的话会加快速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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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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