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澜平不是成海本地人,他在成海没房子,必须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时初向上打了份申请,将周澜平安排在封管局的临时宿舍中。
说是临时宿舍,其实有两个常住户——一个是无家可归的周处,每天下班以后固定骑着他的二手自行车回宿舍,还有一个是因出柜与父母闹翻,选择在外独居的小何。
小何情况特殊,局里本来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人申请宿舍的,奈何小何进不去家门,连着在酒店住了一个月,把身上的工资花光了,局里无奈,只好自认倒霉,给他批了间屋。
周澜平搬进宿舍时,小何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他发现这位新来的处长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穿着和成海市天气极不匹配的大棉袄,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不像一个拥有高额收入的封管局外勤。
周澜平的长相跟他的脾气一样温和无害,来成海快一年了,这位新处长从来不发火,多难的问题都能心平气和地与人商量。
这样的人,不出一个月,就能完全融入这个集体当中。
小何曾猜测过周处长的家世,像他这么年轻的人,就算立过功,没有背景,也很难从永兰一下跳到成海——虽说各地分局不分高低,但城市发展水平与人口注定会成为隐形的歧视链,将他们与偏远地区隔开。
可他观察了很久,这位周处长除了有时跟父母通通电话以外,剩下的联系人大多是以前的同事——他的父母是农民,小何曾分到过周处长家寄来的黏玉米。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周处长为什么会调到成海。
成海分局的临时宿舍其实就是一套房子拆成了好几间,和外面的出租房一样,客厅与厨房属于公共区域,卧室是他们的私人空间。
吕景然坐在床上,静静地望向窗外——这一天就这样平常地过去了,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所有人无知无畏地等待命运的降临,他们伸出手,拼命触碰风暴的中心……
吕景然叹了口气,他能感受到胸口中有力的心跳,奔腾的鲜血一刻不停地在体内游走,他的皮肤是温暖的,四肢是有力的,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宣告自己的存在。
可是这具肉/体明天就会从世上消失。
吕景然收回目光,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楼上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吕景然侧着耳朵,听见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叫。
“1 2等于几?你再说一遍,1 2等于几?你为什么写1,啊?你上课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听?”
小孩干了什么他没听清,但那女人似乎变得更狂躁了。
“不是1就是2,你不会写别的数字了吗?”
吕景然刚生出的悲哀之心立马破功,“噗”一下笑出了声。
他就着女人训斥的声音安安心心地闭上眼,同时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念头。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呢,明天的事干脆明天再说吧。
20XX年3月25日,距离混沌出现还有1小时23分07秒。
吕景然走下大巴,和同事们一起站在了姚家村的祠堂前。
这是姚家村唯一一座祠堂,就建在村西头的马路边上。祠堂的墙上钉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有“成海市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
“姚家村的居民昨晚就清空了,在连兴区新建的那片海边度假村,由后勤部负责安置,另外,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就绪,周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吕景然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这九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笑着说:“没什么了,大家也做好准备吧。”
九名外勤分别找好位置,各自摆弄手里的东西——周围一下陷入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四处乱走,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默契,在危险到来前自觉收起平日里那副调笑的嘴脸,发自内心地进入状态。
距离混沌出现还有0小时0分15秒。
周围的风越来越大,姚家祠堂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树打起了摆子,刚抽条的叶子受到狂风的摧残,在黯淡的天幕下摇摆不定。
突然,众人耳边出现了一道幽怨的女声。
“一别凌霜两三载,何日再访九泉人。”
“夫君,你回来了。”
天空忽然被一道浓重的乌云掩盖,周围所有的建筑开始褪色。姚家村鲜亮的自建房褪去了新漆,在阵阵阴风中变得萧瑟诡异。
队伍中所有人唰然抬头,警惕地望着祠堂中那个放满牌位的供桌。
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悄无声息地从祠堂的供桌后面转出来,幽幽地看向吕景然,涂着油彩的脸瓷瓶一般开始龟裂,簌簌白/粉掉落在地,露出了其下焦黑腥臭的瘢痕。
她鲜艳的红唇越咧越大,几乎扯到了耳根子上,一双没有眼白的眼挨个从这群人身上扫过,挤压出一句毫无感情的话:
“夫君,他们是谁啊?”
萧瑟的阴风中发出“咚”一声鼓响,有什么东西水波一样朝周围散开——
风声息止。
所有人像是被不知名的怪物一口吞进了肚子里,周围的景物彻底消失在一片突如其来的浓黑中,他们看不到彼此,也看不到刚才突然冒出来的怪物,一个个仿佛沉进了水里,手与脚既轻盈又沉重,却无法随着心意摆动。
“夫君,你为什么带着外人回来,你不是来娶我的吗?”
吕景然听到浓黑中传来“咕嘟咕嘟”的水泡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地在耳边环绕,下一秒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不是说你会娶我的吗!”
眼前忽然炸开一道闪亮的白光,吕景然的右指蜷曲着,一张符从他的指间飞出,在他与怪物中间“砰”一下隔开了一道刺眼的光盾。
白光照亮了女人惊愕又愤恨的脸,她定定地望着吕景然那张冷淡的脸,突然一嗓子尖叫起来:
“不,不不不,你不是我夫君,你是谁,你这个夺人身体的骗子!”
光芒照亮了周围5米以内的区域,然而更多的地方依旧被黑暗笼罩。
忽然,吕景然耳边一动,一个黑色的身影“嗖”一下从他旁边蹿过,眨眼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中。
他注视着女人声嘶力竭的表情,冷声道:“你都这样了,还管别人夺不夺舍?”
紫色的雷光朝方才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击而去,“咕嘟咕嘟”的水声盖过了雷电的噼啪声,忽然,女人咧嘴一笑,怨恨的表情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遭了!
雷电穿透黑暗,劈中了某个未知的身影。
那人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没有惊起半点波澜。
从他们陷入这片黑暗开始,周围所有队友仿佛都中了定身术,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动,只有面前的女鬼飘忽不定地在水中游荡,发出诡异的气泡声。
吕景然立刻察觉到什么,抬脚往黑影倒下的方向跑。
“夫君,你还要去哪儿啊?”
耳边忽然出现一阵疾风,吕景然侧身一闪,凌厉的风擦着他的鼻尖下落,飞速没入了黑暗中。
吕景然不敢和这风正面对决,他再次甩出一张符,漆黑的锁链盘旋而上,困住了旁边的偷袭之人。
“夫君,你为什么不敢动手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响起,像是有一群虫子围住了吕景然。他立马回头,那女人依旧站在光芒笼罩的护盾后,诡异而危险地看着他。
“你能操控他们。”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吕景然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到了女人手指间缠绕的细线。
她“咯咯咯”笑了起来,白色的粉末掉得越来越快,一条条裂纹像扭动的蚯蚓一般贯通皮肤,撕扯着她每一寸为人所见的地方。
“夫君,上一次你说要娶我,但这群人却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妖怪,要烧了我,你记得吗?”
吕景然哪知道这种事,他抬起手,一道紫色的雷电凝聚在他的指尖上,噼噼啪啪地解离着周围的空气。
“滥杀无辜只能称得上泄愤,说不定你恨的人这辈子已经投胎成微生物了。况且……你这故事也太老套了。”
电光转眼间刺破空气,游蛇一般朝着那女人劈去。女人依旧咧着她妖艳的红唇,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一弹,一道黑影立即从侧面冲出,挡在了她的面前。
“同样的招数我还不能举一反三吗?”
闪电在碰到黑影前瞬间改变方向,从左侧绕到了女人身后——
“咕嘟咕嘟”的水声再一次响起。
细长的雷光突然在女人身后爆成了一张刺眼的雷网,大大小小的闪电向前一扑,罩住了呆立的黑影。
“夫君,为什么我说的话你都不信呢,我还能骗你不成?”
女人鬼魅一般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呼”一下,吕景然耳中灌入了一股凉风。
“悄悄告诉你,我就是骗你的。”
吕景然浑身的寒毛从脚底一路竖到了头顶,他夹着符纸的手刀回身一劈,劈中了一个站在他身后的黑影。
那人连声都没吭一下就倒在了地上,飘零的符纸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燃起一团耀眼的火光。
女人的脸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她动了动嘴唇,一声幽怨的戏腔尖刀一般刺向了吕景然:
“郎君啊!”
吕景然两眼一黑,极强的眩晕感瞬间侵占了他的大脑,他的五官仿佛被泥浆填满了,口鼻难以呼吸,肺里火烧火燎地疼成一片。
他在黑暗与窒息中不断挣扎,就像有一双手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灵魂。吕景然闭上眼,渐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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