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愣了愣。
他原以为这个话题就此被揭过了,没想到又再度被提起,虽然,和他预想的话题不太一样,汴之梁看出他心底那点疑惑,主动道:“只是在想,你可能会好奇。”
闻辞试图装傻:“好奇什么?”
汴之梁十指交叠,抿嘴一笑:“赵嘉鸣都告诉你了吧。”他顿了顿,“我的……过去。”
他拇指微微在虎口处用力,并不容易被察觉。
闻辞本意就不打算过问此事,他知晓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主动探寻本就显得失礼,而看到汴之梁黯然的反应,一时心底愧疚更甚。
“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做,对不起。”闻辞向他承诺,“事情我会处理好,保证不会再二次发酵。”
闻辞虽不关注娱乐圈,但也知晓舆论的厉害程度,对于汴之梁这样身份的人来说,舆论与其职业生涯,是息息相关的。
“那,你都知道了多少?”汴之梁没有回答他的保证,反而把问题绕回了原点。
虽然不解其意,闻辞还是照实回答:“全部。”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汴之梁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无数闪光灯的交织,记者汪洋大海的提问纷沓而至,全部涌向他……
【金牌制作人汴之梁被爆抄袭丑闻,多年好友与其决裂,回音工作室疑似面临重组。】
【据知情人士爆料,音乐人汴之梁剽窃公司内部新人作品,占为己有,持续八年之久,天才标签实为虚构。】
【汴之梁现身xx会所,与工作室艺人在室外大打出手,好友劝阻无果,现场一片混乱。】
【多部待播剧接连更换ost,汴之梁将面临天价违约金。】
“汴之梁,请问你如何看待这次抄袭指认?你曾大力反对抄袭,这是否自相矛盾?”
“汴之梁先生,您的成名作《致安丽》编曲涉嫌抄袭国外知名唱作人Visa的作品,你怎么回应?”
“这十二年来您一直在压榨其司艺人,有想过愧对音乐人的身份吗?”
……
汴之梁的呼吸缓慢地加重,像笼罩在头顶云层,过了很久,他笑出来:“意外吧……”
“我其实是这样的人。”
没有辩驳,没有解释,他甚至主动接下了所有说辞,静静等待闻辞的审判。
沉默的时间不超过十秒,汴之梁却觉得仿佛渡过了半个世纪。
“怎样的人?”闻辞看着他,“我只认识现在坐在我面前这个人。”
汴之粱晃了神。
他理解了一会儿这番话,才确认出闻辞是真的在向着自己说话。这好像不太对。
“我听三雅说,你给很多影视剧都写过歌?”闻辞的语气温和,温和到,快要有溢出的温柔,从他那双漂亮的的眼尾,蔓延到微微翘起的嘴角。
谈话的氛围,似乎悄然转变。
汴之粱语气平静:“是,电影电视剧,都有。”
闻辞把手撑上来:“那很厉害啊。”
“会创作的人,都很厉害。”他重复了一遍这个事实。
“我不会。”但汴之粱轻声否决了他,“我已经很久写不出来任何东西了,从前的成绩,只是侥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汴之梁把得到的一切,都当作人生的侥幸,他本不该拥有这些的,是老天怜悯给他开了后门。
于是,得到不庆幸,失去也不可惜。
一滴雨落在窗台,印出点湿润的痕迹,很快被蒸干殆尽,无影无踪,紧着,雨哗啦啦地来了。
跟着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闻辞的声音。
“汴之粱,我看过你的采访哦。”
汴之梁本能的诧异,然后是骤然攀升的担忧:“什么?”
闻辞很认真地回忆起那段视频,手中笔划人,重现当时的情景:“乱音成谱,你用相同的四个音符,演绎出了五种不一样的曲风。”
“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汴之粱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直很强,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看过那么多的心,确定以及肯定闻辞这句称赞,是由心而发。
一时间,他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惆怅。
“这是制作人的基本功,大家都会的。”汴之梁无所谓道,“况且,采访都是可以做假的,你看到的,或许是事先安排好的,都是人设。”
闻辞反问他:“那你会做假吗?”
汴之梁几乎是下意识:“当然不……”
说完,才察觉自己掉入了闻辞的温柔陷阱,抬头,见他正盈盈对着自己浅笑。
“闻老师……”他尾音无奈地拖长,兀自摇头。
“倘若我告诉你,我真的抄袭过,你会如何?”
潜意识告诫他不该问出这个愚蠢问题,但本能又驱动着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是无条件的信任?还是坚守原则的正义呢?
“你没有。”闻辞神态自若,“我看过你的东西,不会的。”
“你怎么可以确定那都是出自我手呢?毕竟惯犯不会只偷一次。”
连他自己,都已快不确定,曾经的那些歌,到底是不是他写出来的,如今回头翻阅,竟然只觉陌生。
“汴之梁,你别忘了,我是语文老师。”闻辞抬手,用指节轻轻推了推镜框,“美学赏析是我的强项。”
言外之意,没有人可以在他眼底玩文字游戏。
“音乐和中文是不一样的。”
闻辞道:“当然,我不擅音律,但全世界的艺术表达都离不开一个核心——人。你是怎样的人,你的作品不会说谎,你写过的东西不会说谎,换言之,你如果真的剽窃过他人作品,怎么还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输出同种内核呢?你写过的歌,不论是词或曲,看似风格迥异,其实了解你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你的东西。”
“人的灵魂,偷不来。”
汴之梁时常觉得,闻辞自我秉持的那套原则,与认知,有着超脱常人的力量,他看起来谦逊温雅的一个人,却比大多数人都坚韧。
劲竹一般的人,却以水的姿态呈现,真是个神奇的人。
雨水顺着窗台溅进来,滴到汴之粱手背,令他一瞬清明:“闻老师,其实你知道这些劝慰对我的现状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我还是说了。”闻辞的身上,透露出一股循循善诱的气质,“不知道要往哪儿走的路,继续走下去就好了。”
“是真是假,除了你自己,其实并没有人在乎,老天不至于凭空让人吃哑巴亏吧。”闻辞说着,自己也被逗笑了。
“就像你来南城教书那样?”
“对啊,我来了。”
“走到这里,没后悔过?”
“后悔什么?”他笑,“因为害怕就不去选择吗,那也太怯懦了。”
汴之梁突然就看着他。
闻辞哑然,在对方沉默不语的注视中,一点点收起情绪,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自相矛盾的话,端起玻璃杯,抿嘴笑开:“你知道的,劝诫他人总比解放自己容易。”
汴之粱静静观察着他的反应,在所有微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变为空白后,收回目光,低声道:“解放自己么。”
话题摸到了临界点,两人隔着那张纸,分明都已触到了彼此指尖,却又松手,继续保持着纸张原样。
离败露,只差一个不理智。
但偏偏两位都是深思熟虑的成年人。
“闻老师说话总是叫人好猜。”半晌,汴之粱意味不明地说。
手机铃在雨声中响起,划破维持到极限的氛围,闻辞救命稻草般抓过,将所有注意转到手机里,他对着那头应声,又点头,说了几句没关系,挂断了电话。
“有人找你?”汴之梁对来电者十分关注。
闻辞举起手机晃了晃:“惜年让我去接她,宿舍唯一剩的一把伞坏掉了。”
他说着就起身走,汴之梁见他两手空空,道:“你带伞了吗?”
说话间,闻辞从前台处抽出一柄长伞,侧过头:“哦,昨天看天气预报,最近几天都有雨呢,以防万一出门都带着,这天气预报难得准一回呢。”
他握住伞柄,捏紧短伞骨的底端,顺势推上去,竹跳“砰”地轻响,伞面在屋檐下绽开,雨水打在上面,好听又催眠。
在闻辞左脚将跨出去半步,汴之梁抓了门口放置的黑伞,快步跟上去:“一起吧。”
雨不算猛烈,只是密集,好在没吹风,不至于湿了满身满腿的脏污,也是因为雨天,两人并肩前行的速度,变得缓慢,平时十分钟的脚程,今天走了快半小时。
到的时候,堂惜年独自靠在门口等他们。
因为是便饭,闻辞在征得汴之梁意见后,实则也叫了郭祁,不过那头语气平淡地拒绝了他,现在看到堂惜年的状态,想来两人并没有商讨出结果。
在规划回程的路途时,汴之梁看了看她,顺势道:“你打我的,我跟闻老师撑一把。”
檐下的邻居小孩正捡着木棍掏水沟,见几个大人说话,好奇地歪着头凑过来,木棍掏到了脚趾缝里也不觉,闻辞看他一眼,露出微笑,大概认出了这是隔壁的老师,吓得他立马缩回脖子。
“嗷,谢谢梁哥。”闻辞回过神,堂惜年这头已经欣然应下了汴之梁的提议,他就这样毅力糊涂,和汴之梁分享了同一把伞。
闻辞眼皮翕动,闪躲着:“你看我干什么?”
汴之梁没动,微微眯着眼:“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似乎不太愿意。”他颇为善解人意,“我可以和堂老师换的。”
堂惜年此时已走到巷口,还回过头叫他们快走,闻辞心道,这也没法子换了吧……
“走吧。”闻辞撑开伞,主动举到两人头顶间。
汴之梁从他掌心抽走了伞柄,不由分说,在闻辞疑惑的眼神里,他揶揄道:“闻老师,你这样打伞,会顶着我头顶的。”
这不就是在变相说他矮么。
闻辞张了张嘴,作罢,懒得和他计较。
在他们往小馆走的路上,闻辞的视线时不时朝侧边倾斜,看了看汴之梁的头顶,他用余光丈量,又在心底评估……
也没差多少吧。
不过,他发现,汴之梁的体温比他高一些,两人近距离地靠在伞下,他隐隐能感觉到与汴之梁胳膊间的这缕空气,要比右边手臂烫一点。
两人步伐缓慢地走在雨里,水洼倒悬,撑伞,误绘了一地江南。
“闻老师。”
突然地叫,令闻辞心虚一颤。
“啊?”
不算大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滴落,湿透了闻辞半边肩膀,汴之梁下意识地偏斜伞面。
就像无数次,他的偏向。
水汽薄薄地在闻辞脸上蒙上一层,令他那张本就淡泊清远的容颜,更添冷气,他的眼眸,像一场干净清爽夏雨,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汴之梁什么也不能想到,什么都无法想到了。
汴之梁抬手,擦去他下颌雨水,在闻辞脸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闻老师,别看他了。”
“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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