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不自然地扭开头。
他张张嘴想解释什么,余光却被一片似有若无的光芒吸引,如汴之梁所说,笼罩在梅里雪山周围的那些云层,正在逐渐退散。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喝水。”末了,他还是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
汴之梁的笑容在墨镜下抹开,很浅:“你已经问我第二次了。”
闻辞扶下了墨镜,心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季节的梅里雪山,积雪不厚,只有尖端那一抹白,像是圣代顶端的一把粉末,错落有致,除此之外,整座雪山再无任何积雪,而要在这样的天气看到日照金山,无异于中彩票。
对闻辞来说,能够看见不被云层挡住的雪山,已是万分幸运,他很满足了。
周围有人在合影,闻辞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趋近日出极限,看来,真的不会有日照金山了。
“开心吗?”身侧,汴之梁突然一句,只能看到他侧颜上扬的脸颊,“这趟旅行。”
闻辞不明白他突这样问的缘由,由衷地点点头,轻轻嗯声,身体突然有些暖烘烘的,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日出快来临的原因。
“这是我体验过最轻松的一趟旅行。”
汴之梁微怔,笑了一声:“很高的评价。”
美景当前,即便尚有缺憾,闻辞心情也比方才舒展些,腔调里带了点揶揄:“你不是说,让我骗骗你吗?”
汴之梁揣着手侧过点身子,偏着头看他,嗔怪道:“闻老师……”
“我可是真心实意地发问呢。”
然而,闻辞笑了几声,便没再回应他。
“所以你刚刚是在哄骗我吗?”汴之梁较起真。
天已彻底大亮,整座山峰从起初的微弱金黄褪成原本的灰蓝,顶部的积雪更加煞白,与苍寂山体的体温在快速下降,这是日出来临的前兆。
良久,闻辞目视前方,开口:“是真话。”
真的开心,真的独一无二。
他是一个矛盾而纠结的人,在面对感情上优柔寡断,显得不真诚,当他意识到自己与汴之梁无法有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时,闻辞连尝试的勇气都不敢生出,他杞人忧天地预料出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不测,即便事在人为,也无可挽救,最终只会走出和他上一段恋爱同样的败局。
然而,当汴之梁真诚地向他索取一个答案时,闻辞根本无法违心而言。
他想让汴之梁知道,他有多好,他想让汴之梁知道,他做得已经足够了。
明知这些话并不会给二人的关系带来任何好处,只会徒增对方的烦恼,闻辞却心不由己,意马心猿……
一行人沉默地站在风声呼啸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移开目光。
雪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天边那点隐隐催动的光,仿佛在预示着什么,闻辞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和天气一样未知,四周逐渐暗下来,他的心也跟着跳动清晰。当最后一抹灰蓝浸泡完全,眨眼之间,最高处的那座山巅,荣获了山神金色一吻。
八月的高山积雪,在此刻迎来了他盛大的镀金时刻。
金光从最高峰向四周扩散,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梅里十三峰,燃烧成一座金色的庞然大物,燃烧不止,金光不歇。藏族小镇在雪山脚下安卧,此刻尚在沉睡中,闻辞的眼眸,被日照金山填满,仿佛有千万个转经轮在眼前同时旋转——
神明,降临。
在他惊叹地呼出之前,温毓君的激动声更先响起,她拉着丈夫的手,不住指着远处的金山圣耀,说不出话来。
汴之禹早早架好了相机记录,在一旁默默记录。
在八月得见梅里日照金山,可遇不可求,一生里这样的机会也不会有几次。
闻辞下意识侧头,去看汴之梁的反应。
不知是早有预料,还是过分默契,在他转过头张望的同时,汴之梁恰好开口:“传说,每当雪山被金光照耀一次,神明就会祝福人间一次。”
闻辞摇头,笑道:“很浪漫的说法。”
“不过……”他语气停顿,“你在纳帕海时也是这样说,每个地方都能被祝福,神明祝福得过来吗?”
汴之梁把目光从雪山移到他身上,墨镜下的眉毛蹙了蹙,半开玩笑:“事在人为,功夫不负有心人,说得多了,神明总能理一理我吧?”
这番的强词夺理令闻辞脑子直绕圈,半天,才似笑非笑地甩了一句:“瞎吹。”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整天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闻辞并不想去纠结真假,耽于现下的美好错觉,令他一时贪恋……
“感觉你去过很多地方。”闻辞抱着手道。
“是啊,我很喜欢旅行,看不同的风景。”
“挺好的。”
汴之梁听出他语气里一点羡慕,道:“我觉得你也是。”
“是什么?”
“喜欢旅行。”在对方的沉默中,汴之梁知晓了答案,他感到疑惑了,“所以,你为什么很少旅行呢?”
这个问题,对闻辞来说太好回答:“很累,要做许多计划,我是一个不喜欢意外的人,旅途中一点变动都能打乱我所有心情。”
于是在对美景的向往和无休止的内耗中,闻辞选择原地不动,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对一个地方产生主观的负面情绪,那未免太遗憾。
汴之梁安静地沉思着,片刻后,才低低地说道:“那这次能让你开心,我还挺意外的。”
他是那样一个毫无章法,随心所欲的人,与闻辞俨然两个极端,这样两个人,碰撞在一起,原本该水火不融的,结果意外合拍。
“不过我很佩服你,去过这么多地方,还依旧保持着热情。”闻辞感叹着。
“这不是应该的吗?”
“他们说,得到太多的人,最终都会趋于无聊,普通的体验不能再刺激到他们的感官,满足成本就会越来越高。”
汴之梁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闻老师,这又是哪个混蛋告诉你的歪理?”
大概真的被他这番话逗笑,大概又觉得他骂得对,闻辞笑出来:“怎么又成歪理了。”
等笑够了,汴之梁逐渐恢复正色,很认真道:“徐霞客一生都在游历山川的路上,也不见得他丧失兴趣,而有的人,即便是最极致的刺激,也不一定能满足他们。”
“任何观点在发出前一定是基于自己本身的,那是唯一的参照物,人的品性才是答案。”
他弯下腰来,靠着扶栏边,在闻辞看过来时,露出一个张扬恣意的笑。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前者?”
汴之梁摊手一笑:“任君评价。”
闻辞轻嗤。
“其实我旅行也不是次次幸运的,踩过不少雷,有次在纽约,登顶自由女神像,花了我二十多美元,还得自己爬上去,最后一群人挤在女神的帽子里,跟阿兹卡班的囚徒似的,那一刻我满脑子就只有两个大字——退钱。”
“我去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景点,真是各有各的难受,更别提饮食,你知道么,我在北欧徒步那会儿,带了整整一箱子的速食。”
汴之梁一边讲,手里还比划着。
闻辞笑着摇头:“挺新奇的,你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汴之梁撑手,笑容扑在脸上,就这样看着他,语气放缓:“对啊,我也有这样的一面。”
他似乎在强调什么,闻辞试图去理解,读到一半,被脑中闪过的白光猛然拉回,他眨了眨眼,移开注意,又什么都不想。
风继续吹。
日照金山的持续时间只有短暂十分钟左右,温毓君趁着金光褪去之前,忙不迭拉着大家往镜头前凑,闻辞自然地迈到了镜头外,把整个画面留给一家人。
她注意到了:“小闻?来呀,一个人站那么远做什么?”
她招招手,见闻辞还要推拒,直接越过汴之梁去拉他的胳膊。
“阿姨,这不太好。”闻辞委婉地笑着,保持着谦卑的礼貌,“这是你们的全家福。”他指指身后的三脚架,“要不我来掌镜,风大,容易倒。”
汴之梁的脚转到一半,不曾想妈妈直接牵住了闻辞的手:“全家福也没关系呀,你是之梁的朋友,就是我们的家人。”
家人两个字,令闻辞一愣。
“乖。”妈妈拍了拍闻辞的手,“听阿姨的。”
隔着手套发出窸窣的声响,闻辞的手被她握住,热热的,很温柔。那是一种和汴之梁身上,类似的温柔。
闻辞内心复杂地站在原地。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汴之梁的家人,面对他们的真心,这短短的几天里,闻辞感受了来自他家人的太多善意,尽管他明白,这是爱屋及乌的表现,可被在乎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他们对闻辞越好,闻辞越是内疚。
像是一座没有回音的山谷,她们抛进去的真意,闻辞给不出任何结果。
镜头已经开始倒计时,闻辞站在汴之梁身侧,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阳光刺的,他的眼眶浅浅泛起一圈红,他快速眨了几下,试图缓解难受。
汴之梁发现了他的反应。
“5!”
“4!”
汴之梁的指尖犹豫动了动,
“3……”
他忽然抬手,小心翼翼搭上闻辞的后脑勺,五指陷入他柔软乌黑的发丝间,动作柔缓地揉了揉。
“没事儿。”汴之梁明白他,理解他。
在闻辞无措的眼神望过来时,倒计时结束,镜头卡在这一秒,他仰头看向汴之梁的瞬间。
他们背后是圣洁的日照金山,身侧,是最重要之人。
回去的路上,是向导开车,闻辞坐在最后排,看小小的车辆穿行在梅里雪山的巍峨身躯下,有种奇怪的落差感,一车人都在小憩,闻辞的头靠在车门边,睁大眼睛,发呆地看着窗外。
快走出景区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
车厢太安静,于是这声格外清晰,清晰到消失许久,闻辞还觉得犹在耳畔回荡,不断重复,令他难以忽略,在几秒的纠结后,他掏出手机,划开,看到了汴之梁的发来的微信——
【不喜欢我,也不是一件需要抱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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