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很久没说话。
热水袋的温度填满他整个小腹,他被裹在柔软的羊绒披肩里,裹在来自汴之梁一家人的爱里,但他只想逃。
在汹涌的爱意降临时,闻辞的第一反应是怀疑。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闻辞不能预知,他将要在未来支付怎样的筹码,他不想赌了。
他知道自己给不出任何回应,于是在面对汴之梁家人的关怀时,更加愧疚。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闻辞嗓音哑然,抬头缓缓看向他,“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喜欢。”
世间情动,无非两种,见色起意,怜悯恻隐,前者索取,后者施舍,闻辞太清楚自己的优势,他向来目标清晰且明确,在汴之粱第一次望向自己的眼神时,就读懂了他的渴望。
但又不明白,仅仅是为求一副皮囊,何至于此。
汴之梁突然笑了,手指一抬:“为什么突然想要知道这个?”
“只是在思考,你到底图我什么。”
他说话直白,也不想掩饰,气氛加持到这里,闻辞觉得有必要将一些话再说明白点了,装傻充愣可以躲一时,但对于汴之梁而言,是不负责任的体现。
“在小馆为我挡酒,那时候,你就有想法了吧。”闻辞的目光落在腿上,“见色起意没什么值得鄙夷,对美的向往,证明还对生活充满热情。”
被拆穿后,汴之梁并没有难堪,反而坦然的笑了笑:“当然,这是互相的,闻老师。”
闻辞抬起头看他。
“我浅薄地对你的外表心动,自然也会浅薄地用我的外貌优势来吸引你,这是你的优势,同样,也是我的优势。人很难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外在只是了解沟通的途径之一,尽管……这有些庸俗。”
他始终平和地微笑着:“但这不妨碍我愿意继续了解你。”
一时间,闻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常与人交心,连家人也很少,朋友之间,这么多年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有几次,曾经失败的恋爱中,更是不存在。
赵嘉鸣是从来不会和他谈及这些话题的,两人间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什么时候搬来我家”,“明天的应酬跟我一起去”,“调休出来了吗,下个月就是旺季了,人多死了”……
两人永远像两堵公事公办的墙,各取所需,不像恋爱,像交易。
于是,当汴之梁现在敞开心扉时,闻辞脑内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好在,也不需要他回应,汴之梁接着开口了。
“如果我说喜欢你的某个特质,那天底下多得是拥有这些特质的人,你会不会担心某天我又因为这份特质而爱上别人呢?诚然,你聪明,细心,温柔,拥有超越大多数人的对生活的感知力,总是能发现不易察觉的美好,连一株小小的茴香,在你眼中都有别样的意义,谁都搞不定的向芽,在你手里却服服帖帖。”
“你的理想,你的坚守,你对学生的关照,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魅力和优点,并不需要成为我爱上你的条件,那是你的东西。”
汴之梁的嗓音在夜色里,温柔而坚定:“我了解你的一面,就会做好接受剩下九十九面的准备。”
这不是承诺,是他个人的行事准则。
闻辞咬着唇,许久后,才垂着眼,淡淡地吐出一句:“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爱我这个人。”
在一声清晰的呼吸后,他听见了对面正肃的“嗯”。
闻辞感觉心脏好像有什么重物压了上来,令他喘不过气,这些话开始在胸腔内发酵,把他的五脏六腑压到变形,他用力的深呼吸,气息都在颤抖,缓过了劲,才冷冰冰道:
“我宁愿你图我的身体。”
这份喜欢太沉重了,无论是爱,还是别的什么,对闻辞来说,就好像尚在读高中的他开始琢磨研究生的课题,无能为力。
如果汴之梁是个很庸俗的人,他大可以用庸俗的手段解决这一切,但不行了,现在不行了。
汴之梁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
一夜无眠。
凌晨四点的时候,闻辞的房门被温毓君敲开,她被裹在冲锋衣里,帽子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小闻,你好了吗?”温毓君永远带着那副超脱她这个年纪的灵动,她招招手,“叔叔在楼下买早餐,你要吃点什么?”
闻辞嘴唇动了动,内疚感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大家都是很真诚的人,不真诚的是他,他无法摒弃自己的偏见,完全信任地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人。
“我拿个包,阿姨不用等我。”
温毓君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像想起什么,转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那好,我们在楼下等你。”
天没亮,风更冷。
因为是山路,雾还很大,一路上车辆速度很慢,昨夜天气不好,恰逢这段时间雨季,想要看日照金山,是一件概率极低的中彩票事件。
但为了圆妈妈一个心愿,他们难得回国一趟,汴之梁还是选定了这趟行程,况且,他并不知道,将来究竟还有没有机会,能再和……
看一次日照金山。
到雾来顶的时候,恰好4:50。这边是新开发的观景台,设施不算完善,比起飞来寺那边,称得上简陋,但贵在游客稀少,视野开阔,适合自驾出行。
一点点天光从梅里雪山身后透出,像薄薄的胎膜,生命自这里孕育。
汴之梁一家在互相给对方整理衣领,闻辞独自站在旁边,离他们很远,这不过是一段很短的旅程,并不会在彼此人生留下多重的笔墨,在彻底与汴之梁说开后,闻辞意识到,他此前与他的家人,走得过分近了。
喧闹在耳边充斥,闻辞跺着脚,朝手心哈了哈气,白雾将他的五官短暂模糊,消融在破晓前。
有人拉了他。
“小闻,靠过来。”温毓君挽起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人堆里,“大家围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闻辞的脸埋在冲锋衣里,帽子将他的额头全部遮住,他睁了睁眼睛,汴之梁就站在他的身旁,将他严严实实挡住。
风雪在身后,他在眼前。
他别开了头,将帽子扣得更低些,胡乱抓了把背包,从中摸出个保温杯:“阿姨,喝点热水吗?”
温毓君看了看他,蹙眉感动地盯着杯子,又抬起来:”哦……小闻,你真贴心。”
闻辞摇摇头:“没关系,叔叔,之禹,我给你们也倒点,我带了多的杯子。”
他拧开保温杯,给每人都倒了半杯温开水,暖流下肚,浑身都舒展开来,等轮到最后一个人时,闻辞指尖犹豫了一瞬,刚准备倒,便听见汴之梁说:“我不用。”
闻辞缩了缩指尖,连连道:“哦……好的。”
他自己也没喝,把保温杯又装进了包里,在拉上拉链时——
“昨晚没睡好?”
闻辞动作顿住,语气生硬:“为什么,这样说。”
汴之梁指了指嘴唇上边,闻辞跟着他动作,下意识抬手去摸,那是一圈颜色浅淡的胡青,男性特征第一次明显地在他脸上出现,多了眼不可言说的落寞,与感性。
“是我昨晚说的话,对你造成困扰了吗?”
汴之梁永远这样温柔,耐心,明明被拒绝的人是他,然而每一次,都是他来安慰闻辞,越是这样,闻辞越是难安。
他的好,令闻辞于心有愧。
“汴之梁,我……”未说完的话被汴之梁的动作打断,闻辞的歉意堵在胸口,全部藏进望向他的眼神里,汴之梁抿唇微微一笑,声音很低柔,“我知道了。”
他将手揣进口袋里,眺望面前巍峨的雪山,目光被拉得很远:“我都懂。”
闻辞不再言语。
浅薄的云层依旧笼罩在山顶,整片天空并没有呈现想象中的金碧辉煌,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尽管天气预报显示了今日晴朗,但也不代表上天就会听从人类科技的支配,5:10分的时候,云层依旧遮盖着梅里雪山。
周围同为观景的游客,已经有人开始泄气。
“老公,我感觉今天看不到了。”温毓君戴着厚手套,还握着闻辞给他的杯子,“唉,无缘。”
人们总是在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时,感叹一句无缘,似乎这样就能消解不好的事实,把一切怪罪于老天,无缘,是命中注定。
“318沿路很多雪山,最近的还有玉龙雪山,不一定执着于这座,还有其他选择的,阿姨。”闻辞随口劝解道。
温毓君的失望已经浮上来:“好吧……”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再等等吧。”汴之梁站在原地,墨镜挡住他眼睛,看不真切,“万一呢。”
汴远舟也附和道,揽过爱人:“对啊,再等等,好不容易来一趟,你看,边儿上还有这么些人呢。”
闻辞缓缓抬眼,在细碎的交谈声中,看了眼汴之梁。一行人里,就他始终心平气和,一路上来,毫无怨言,耐心周到地规划行程,即便闻辞并不太清楚,他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做攻略,他从没有看到过汴之梁拿出手机查东西的情况。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从认识之初,闻辞便深以为然。
起初,他认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劝退汴之梁,不过就是时间,新鲜感,等那股劲儿一过,两人又会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因皮囊心动,也终究会止于皮囊。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却向着闻辞最不想看到的结果,飞速驶去。
他像是悬在阁楼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哪里都不是他想去的远方。
和汴之梁之间,已经到了如果变成陌生人,他会舍不得的程度。
这太糟糕。
“闻老师。”汴之梁突然叫了他,“别看我了,看雪山。”
他视线眺望前方。
“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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