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没有参与中秋的任何庆典,皇帝没有表露出任何异议,太皇太后了解到前因后果,宫宴升座后,在偏殿约见皇帝。
“一年总共也就那几个节庆,”太皇太后道:“中秋是大节,皇后不出席,好看相么?怀业,你跟哀家坦白说实话。你对安隅,到底因着她是你的开喉奶,所以你一直心存念想,还是说你对她真正有感情?”
皇帝下首端坐着,听到太皇太后的个别用词,耳根略微发红,轻咳了声掩饰尴尬,“回太皇太后,因为后者,她是孙儿的唯一。”
“哀家也觉是。”太皇太后怒其不争,“那怎么还来硬的?安隅这块钢,宁断不弯。她文精诗赋,武能上马杀叛军。你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她能服你?”
“祖母教训的是,”皇帝恭敬聆听训诫,“是孙儿太过性急。”
“容她缓缓吧,”太皇太后道:“她跟寻常的姑娘不一样,从前的经历又多。来日方长,皇帝要等她心里自愿腾出位置。”
“祖母,”皇帝垂着眸,神色犹疑,细看还藏有委屈,“孙儿愿意等,但也容易失了耐心。孙儿过去对不住她,唯恐哪日她心里真的有空位,不是留给孙儿的。”
太皇太后失笑,从塌前起身走到皇帝面前,抚摸他的肩,“历朝历代,没有帝后和离的先例,怀业,你可以开这个先河。”
皇帝猛然抬眸,否绝道:“断乎不可,朕绝不可能这样做。”
“废后呢?”太皇太后轻轻拍他侧颜,“皇帝舍得吗?下得去手么?真有那一日,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别再对她说死不死的话,叛军逼城她都不怕,她会惧怕皇帝的威胁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皇帝千万要警醒,不要做出将来让自己后悔的事。”
留他独自反省,太皇太后重返中秋大宴,经过廊间时看到天上那枚圆满玉盘,不住叹气。
自古情字伤人,帝王霸业收服天下万万人心,何等了得,只因一人,他眼里的月从此残了。
宫宴结束,周子尚准备传驾回沧波殿,皇帝阻拦道:“朕走走,顺便去看看皇后。”
皇后在明堂的寝殿是覃黛宫,皇帝走在隔壁,看到被风带过来,堆积在墙根下的枫叶,迤迤勾画出不见尽头的一道红黄,夜色微凉,凝成一抹湿意滴落眉心。
周子尚一愣,躬身请示:“又下雨了,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回去吧,明日再见皇后娘娘也不迟。”
皇帝不言声,足靴踩过绵绵落叶,冒着雨继续往前走,宫道里陈设的灯台到了半夜还是靠着残念燃出一片秀丽,万条银针垂下,把灯火浇洗得朦胧了一些。
覃黛殿侍奉的宫女太监撞见圣驾猝然到访,个个慌张低头垂眼,但殿中浓郁的药味无论如何遮掩不住。
龙颜波动,暗隐滔天大怒,远远望一眼幔帐后的皇后,强行压制着,“皇后生病了?怎么没人向朕回禀?”
烟敛端着一碗热药,手足无措地回话,“回陛下,娘娘昨日吃了口凉雨,回来就开始发热,医佐大人们说凤体是因受冷发烧,并无大碍,娘娘说不必禀告陛下,以免使陛下忧心。”
这番措辞经过润饰,不是恐他忧心,是杜绝与他来往。
夜里的房檐有细雨潺潺敲打的声响,连梦里都有些被洇湿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像饮惯了的一杯茶茗,带着些温润的湿气将她笼罩。
安隅睁开眼,昏昏沉沉望着他,还是没能躲过,他还是会来。
皇帝搀扶她起身喝药,她不使性子,一口一口乖乖咽下,汤药在眸中映出波光,更衬得右脸上的红印触目惊心。
他放下空碗要去抚,她偏脸,只道:“疼。”
皇帝的手放在膝上握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浸透她的余光,“对不起安安,朕真的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不在意。”安隅敛回视线道:“陛下再过两日就要回宫了。”
她平静陈述一件事实,皇帝却隐约感到不安,等她默一默,把话讲完:“我想留在明堂,不回宫了。陛下对外可以宣称皇后凤体抱恙,需要一段时间静养,如此,陛下颜面也不会受到折损。”
藉口已经编织完善,他今日不来见她,日后还是要跟他提的,她绝意要同他隔绝于世。“多久?”皇帝追问细节:“需要静养多久?随后朕来接你。”
安隅拨开他凑近的掌心,摇头:“不知道,大概要很久,不劳陛下记挂。”
“安安,朕已经跟你道过歉了,之前你说什么,朕也都答应你了,你还要怎样?别闹了,行么?”
她不为所动,与沉默结盟,持冷漠为矛。
被她驱逐的两掌在一堆龙纹花绣间蜷了松,松了又蜷。半晌后,皇帝嗓音沙哑地回复:“南衙十六卫,朕留下两卫人手护卫,需要与宫内联络时,任你差遣。”
“谢陛下隆恩,”安隅这才开口,顿首以示敬意:“夜深了,陛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龙袍冷冷漾起来,搅乱澄净地砖内煌煌灯火,出了殿门,皇帝驻足,背对恭送他的一众宫女太监,寒声道:“今后皇后身边的事情,谁若胆敢再瞒而不报,欺着朕,当心自己的脑袋。”
一行人慌忙跪身请罪,龙靴轧着檐外迸溅进来的雨水下阶,皇帝廉远堂高的背影远远走出他们的视线,模糊不见了。
雨一夜深深,一夜阵阵,世态作怪,问谁能情意浓。
圣驾回銮前,公主来到覃黛殿告别,躲在安隅怀里抽噎不止,“母后能不能跟浓浓一起回宫?浓浓想母后了怎么办?”
安隅抹去她的泪痕,循循善诱,“浓浓是不是已经读书了?”
酎浓听话点头,鼻腔里淅淅索索着嗯一声,安隅笑道:“开始读书就说明浓浓已经长大了,长成大孩子,不能整天缠着母后的,母后需要忙自己的事情,浓浓若是想母后了,就去找杨太妃,陪她老人家聊天解闷,好么?”
“可是,可是我想跟母后在一起,”酎浓搂住安隅的脖颈,眼珠簌簌往下掉,瘪着嘴呜咽:“母后什么时候回宫?”
归期不定,也许再无归期。安隅给不了任何人任何承诺,从榻上起身把酎浓交给公主扈司魏延,吩咐道:“带公主回去。”
酎浓听到这样的话,小小脸盘上涕泗横流,拽住她的袖口不肯松手,哭喊道:“母后,母后,浓浓能不能留下来陪你……”
安隅拂落酎浓的留恋,转身回了偏殿,等哭声离远了寂静了,她坐在窗边茫然发呆,沉吟道:“酎浓是无辜的,是我自私无情,不配做她的母亲。”
烟敛把一杯热茶呈近,含泪道:“世间因缘谁理得清呢?个人有个人的迷局,等公主长大明白事理后,一定能体察娘娘的难处,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娘娘今后为自己而活吧。”
热茶入喉,看檐外秋意更浓,眨眼间岁暮天地寒,明堂悄然落雪,同时染白了长安。
窗口镶着一幅娟娟月,层层雪,诱人注意。皇帝调回视线撂下笔,从御案前起身走向殿外,周子尚劝说道:“丑时三刻了,陛下早些安歇吧。”
皇帝颔首,殿外恭候已久的宫闱局令丞带着燕喜录走近请安,皇帝挥挥手令李越收了起来,“有日子不见孟赞德,朕去看看她。”
周子尚应是,传了小驾:“陛下起驾了!摆驾漪澜宫!”
漪澜宫廊间里住着林邑国的那只五色鹦鹉,看到阶下来人,抖着翅膀,跳跃鸣叫,“陛下来了!陛下来了!陛下大安!”
孟赞德提裙跨出门槛,蹲身迎接,“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金安。”
皇帝俯肩看着笼中鸟,笑道:“这鸟你调/教的好,还会说什么?”
话落,不等孟赞德回复,那鹦鹉扑棱着翅膀吆喝:“这鸟你调/教的好,还会说什么?还会说什么!”
皇帝嗤笑一声,“这畜生真有几分人的模样,花了不少心思吧?”
人就在一旁,没有回应他的夸奖和提问。皇帝皱眉,抬眸看向她,孟赞德似乎在怔神,撞见他的视线,反应过来忙道:“御赐的鹦鹉本就通人性,臣妾随便教习几句,它就学会了,不劳费心神的。”
皇帝俱是一怔,记忆中的一瞬,也曾有人这样看过他,她与她的眉眼逐渐吻合、重叠。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难以置信,“方才为什么那样看着朕?”
安虞红着脸,害羞垂眸,“好久不见陛下,臣妾思念成疾,所以……所以忍不住偷瞧陛下……”
皇帝深看她一眼,冷淡转过身下阶,只留一个背影。周子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好端端的,就把望眼欲穿的美人抛诸脑后。孟赞德迎驾时,衣履端正,妆容簇新,不知只是今夜,还是夜夜都在苦等临幸,风花雪月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安虞久望落雪望到失神,扈司宫女秀林提醒道:“外头风硬,身子要紧,娘娘回殿里吧。”
“不等了。”她熄灭眼中两盏月明,转身迈了过门槛:“是我活该。”
“陛下,陛下!”周子尚追着皇帝的匆匆步伐,问道:“路滑,陛下当心些!奴子送陛下回麟德殿?”
皇帝健步如飞,龙袍后摆翻涌成浪,勒令道:“传大驾,去明堂。”
“明堂?”周子尚被他飞扬的后袍抽懵了,“回,回陛下,陛下安危要紧,圣驾万万不可深夜出宫,”脑子一通急转,忙又补充说:“这样晚了,皇后娘娘应当早也歇下了,陛下就算要去明堂,不急于一时,不如等明日。”
言罢,又被龙袍上探出的彩绣龙爪扇了两耳光,周子尚吞了一口雪风,给噎住了,看这架势,龙颜是不会回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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