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雪月

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清辉冷照下,一人一马相伴,弓弦撩拨夜色,穿透雪雾,一声哀鸣奏响,一朵腥红皮开肉绽。

她翻身下马,牵着马头在月宫中散步,捡起一双翅。林中,无数甲胄暗藏,无数视线暗中守护。

远视旷野中提弓人的倩影,南衙十六卫鹰扬卫上将军陆恒雪风中吸吸鼻子,啧啧称奇,“别说,皇后娘娘真是个美人呐,脸是脸,腰是腰的,月中嫦娥似的。”

左右卫上将军关竞提跨刀捅他,“既然知道什么身份,说话就注意着分寸,皇后岂由陆上将妄议?你见过嫦娥?”

陆恒拨开他的刀,往树上一靠,报胸打了个哈欠,仍向远处看着,“漫洼野地嘛,没那么多禁忌,胡侃几句都不成?”

关竞不再理他,又听他道:“皇后若没回宫的心思,你我这两卫莫非要一直耗在明堂?陪皇后娘娘耗一辈子?不过这活倒是挺清闲,”话锋忽又一转,“清闲倒是清闲,入夜还得受冻挨饿,有点难熬。”

“得了吧,”关竞冷笑道,“若在宫内,十六卫这会儿正在巡夜,陆上将哪里来的闲心抱怨?”

“这倒也是。”陆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嘴皮子仍不闲着,又打了个哈欠,“深闺寂寞,半夜出来射鸟的也就皇后娘娘了,可怜见的,这要换做是我,得此美人,只恨不能天天栓在胯/上,怎么舍得丢在行宫里不闻不问。”

“陆上将困了犯迷糊,不妨下了值去休息。”关竞讽刺道:“这我来守着。什么眼神?那是鸟么?那是雪鸡。”

“哎,我说,”陆恒提靴踹一脚他的跨刀,“关将军今晚火气怎的这样大?冒犯到你了?你着什么急啊?你怎么瞧那么仔细?”

关竞道:“泾阳叛军逼宫那日,陆将军正好请了病假。”

陆恒切了声,“怎么又提这茬儿?后悔一整年了,现下十六卫都拿这事嘲我,说我没见过大场面,关上将往伤口上撒盐什么意思?”

关竞解释,“如果陆将军那夜参了战,了解皇后娘娘的为人,今日便不会出言不敬。”

陆恒被借走了注意,根本没听进他的话,两眼突然睁大,一把拽过他,往前方抬下巴,“关竞,你来,来,看看,那位是不是……”

关竞随他望去,望见雪中多了一人的身影。

陆恒提步要走,被关竞按在了树林里,“怎么了?”他压低声问:“这不得参拜请安去?关将军这会儿又不讲礼数了?”

关竞往身后打了个手势,阻止两卫有任何行动,回过头拍拍陆恒的肩道:“你信我。”

安隅弯腰捡起浴血的雪鸡,回身后遇到从蟾宫中走来的他。之前她总觉得,明月与风雪难以共存,直到亲眼目睹。

不禁后退一步,险些滑倒,皇帝踏碎满地琼玉走近,救她一把。她要躲,他敞开大氅揽她入怀,拂去她眉间雪,轻笑道:“他们都说你休息了,朕不觉得,所以亲眼来看看。”

这让她同时出口的那一句“你怎么来了?”有了答案。

词不对意,莫名其妙。所以,再做解释,“安安,朕想你了。”

安隅丢下手里的雪鸡,视线偏转到他积雪的肩沿上,再往下低头,她不知要说什么,只道:“你不该来的,”有所预设,提前作答:“我不会回去。”

扫一眼雪地上那只被贯穿咽喉的猎物,皇帝妥协道:“临近年关,回宫里过年好么?过完年再送你回来。”

他的热息吹化她眼睫上的雪毛,颤颤巍巍,雾水濛濛,她摇头,“何必如此麻烦,在明堂过年也一样。”

皇帝继续争取,“正月初八总要回来的,浓浓的生辰,浓浓也很想你。”

“还是不了,”安隅摘下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血迹,“她能忘了我最好,来回断舍,又要撕心裂肺。”

撕心裂肺,是他当下的境况,她将他剖心挖腹,然后视而不见。皇帝夺过她的帕子替她擦手,安隅任由他忙碌,在他大氅内躲过一阵风雪。

擦干净,他把她两手捧到唇边轻呼,责怪道:“怎的这样凉,今后不要再趁夜间出门。”

天颜,犹如公尺丈量出的比例,严苛到极致,尊贵无双。那双眉遍染人间雪尘,是她翻越不过的劫。

安隅望着他,默默深呼,痛饮风雪,但那冷抵不过他的温热。

他蓦然抬眸,逮了她一个正着,她眼仁惊跳,落荒而逃,却带不走痕迹。

他太狂,她怯慌。

一人屏息凝视,一人脸热心跳,安隅脸侧被他目光灼得发烧,抽回手左右局面:“回去吧。”

皇帝居高临下,收敛唇角蔓生的笑,故作高深,“朕先送你回去。”

安隅顾不得争论,她转过身匆匆迈步,迎面撞上风刃,痛感可以缓解浑身上下剧烈渗透出的热。

她走,他提着雪鸡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脚印吻合相交的时候,雪鸡再次被抛弃,一对翅膀无力摊开。

林中两队人马目瞪口呆,看着皇后落入皇帝怀中,拉拽揪扯,双双淋成白头。

鹰扬卫上将军重重拍左右卫上将军的肩,比个大拇哥慨叹,“信你了。”

安隅没有防备,惊惶间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颈,皇帝淡笑:“路滑,怕你摔着,这样万无一失。”

一侧是风急雪骤,一侧是他心跳,谁比谁更震耳?

“秦怀业,你这样惯着我,我只会心安理得,不会愧疚,更不会感动。”

“随你。”

安隅仰面,望着密雪簇簇在他眉间穿梭来往,皇帝挑唇,“在看什么?”

呼啸风声沉降时,她答:“雪和月色。”

回到覃黛宫窗前,安隅才记起她的猎物,今夜遗忘的事情多到数不清。

背靠一盏月,在他唇下绽放心跳,雪夜浸湿发尾,沿着脊骨蜿蜒绵亘。

推不倒他的肩,反倒惹上了欲迎还拒的嫌疑,君子动口不动手,她眼池倾泻雾水,浇透驭下天颜。

跌入柔软塌间,她又想起那只猎物,万物平等,濒死边缘,个个轮流转。

皇帝一掌翻过来,四指轻刮她唇鼻,嚣张地笑:“心安理得么?我看安安受用的很。”

“衣冠禽兽。”她咬牙控诉,在他掌下翻过身。

“朕不强迫你,”皇帝抚她的背影,已经在起身,“你若喜欢明堂,就留在这里过年。”

来上一来,坐上一坐便走,难得一次没有让她深感厌烦。

皇帝出了殿,迎着大雪,也是一副春风拂面样貌,玉阶之上顶天立地,鹰扬卫和左右卫两名上将联袂上前请安见礼。

皇帝下视一眼道:“你们两卫需要留在明堂过年,勤恳当差,眼色灵活些,这面若出了差池,朕拿你们是问,顾念你们暂时无法照拂家中,过年期间两卫薪俸提升三倍。”

话尽,两人忙落下一膝谢恩,龙靴迈步,一地琼苞玉屑纷纷扬扬,龙颜大悦,可见一斑。

独自过年,仪式一样不落。应季的水果摆成春盘,红纸剪出窗花,各宫各门楹上都贴上对联,雪化了,步入一年正月一年新春。

吃自己亲手包的饺子,风味更亲切,烟敛服侍皇后用膳,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我听他们说,初一的开笔仪式,圣上是请公主陪同完成的。”

“跟随圣上接触一些政务挺好的,”安隅道:“母女情分是我辜负,我不求酎浓能体谅我原谅我,只希望她将来能够独当一面,决定自己的出路。”

见她不介意聊宫内的事情,烟敛又道:“奴子还听说了一件事情,太妃娘娘想要回扬州安养晚年,圣上已经同意了,年后就走。”

太妃娘娘指的只能是晋王的生母杨太妃,她与安隅的母亲苏氏姐妹情深,都是出身扬州的名门闺秀。

安隅眼神恍惚,“太妃娘娘在长安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能回扬州颐养天年最好不过。”

然而,付出的代价过于残忍。

窗隙里透进的凉风已然变得亲肤,不再咄咄逼人。夜晚临睡前,安隅透过幔帐望着廊间里杳杳摇曳的灯笼出神。

烟敛熄了灯,在塌边笑道:“娘娘早些休息,明日奴子陪您去百花阁的暖窖喂鱼去,那的扈司说,有劳娘娘照料一冬,那些鱼与往年比起来,要胖上一圈呢。”

安隅枕在手臂上,拖住她的手,烟敛蹲下身,黑暗里问:“怎么了娘娘?”

“上元节我们回去,”她道:“来到长安七八个年头,至今未曾仔细瞧过上元节的灯笼,今年不想再错过了。”

烟敛趴在塌边确认,“娘娘只是看灯笼?回宫里么?”

安隅摇头,“圣上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们悄悄的去。”

“奴子明白了,”烟敛帮她掖紧被口,“奴子去跟两位上将军协商,请他们安排人手随扈娘娘。”

安隅点点头,欲言又止。烟敛疑惑:“娘娘还有话要说?”

安隅迟疑不定地问:“最近沧州没有寄家书来么?”

“没有,”烟敛回道:“奴子也奇怪来着,可能都督府年关上忙吧,一时疏忽忘记了。娘娘想家了么?”

那道纤柔的轮廓僵冷,背过身归于沉默。烟敛默默叹口气,轻手轻脚退出殿。

沧州、长安,没有一个像家,没有一个是归宿,两面都无法取得和解。千思万绪袭入梦境,化作海浪汹涌,光火冲天。

惊悸中睁眼,安隅挣扎起身,烟敛慌忙拨开幔帐,带进一盏光亮,见她满头冷汗,忙吩咐太监宫女们去准备热水。

拿热手巾拭她的汗意,烟敛担忧地问:“娘娘好久不做噩梦,今日却又犯了,宣御医来瞧瞧吧。”

“没事,”安隅抱膝,摆摆手拒绝:“不必惊动任何人,我缓一缓就好,一个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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