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多次立于大明宫玉阶高处,在夜间远望长安城的康烟街衢,即便隔着夜色来看,它也是热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万家灯火通明一片,是楼堂馆所鳞次栉比。
上元节当晚,全城免除宵禁,万事万物繁华喧沸,与去年此时剑南叛乱带来的萧条景象反差鲜明。
融于市井坊间反观大明宫,它是蟾宫下的万顷琉璃。安隅身着胡服男装,长袍下一双乌皮靴悠然踱步,腰间革带上悬垂环佩香囊,一步一漾,荡出波浪。
来往无数过客,他们不能为她指点迷津,却能让她暂时抛却烦忧。置身纷纷攘攘,失去冠冕头衔,她不是皇后,她是沉迷放纵的一粒红尘。
俗世喧嚣,何不美哉。
专门空着肚子,买街边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小食吃。玉露团在舌尖上涂抹酥甜,围观人群中听一场小戏。
只见那女伶戴凤冠,头插下垂玉珠步摇,宽袖扬起,一对花绣鸾凤展翅高飞,唱到:“城下来者何人?”
男伶戴介巾帻,身穿裲裆盔甲,持戟唱道:“臣乃泾阳兵曹参军事尤勇,娘娘快开明德门,待臣等赤胆忠心护长安!”
安隅的脸成了熟透的虾,没呆多久就尴尬逃离,烟敛跟在她身后乐开了花:“娘娘在坊间被传颂成大英雄了!”
在这座城里找到一丝归属感,她终于忍不住笑。
还没笑够,有人与她擦肩而过,腰间的承露囊被一把拽了去。安隅凝结笑意,反应过来回身去追,攥住对方手肘拉其回身,呵斥道:“还给我。”
一张熟悉的面孔回眸望向她,海海人间,与他相遇,怎么可能是巧合?
俩人都戴皂纱幞头,眄睐间,两双短角帽翅燕尾一样轻轻摇曳,飞越无过往行人的肩头。
算了,不去计较。太平盛世,烟火人间,他也是其中的一景。
“秦怀业,不好好在宫内当你的皇帝,上外面来做小偷?”
“朕的皇后丢了,我出宫来找她。去年答应她出宫看灯笼,没能实现,今年来还账。”
笑意在他脸上浮现,今夜看来格外清逸翛然,似能淘净耳际喧闹。安隅把刚刚买到的同心生结脯让给他吃,他高昂头颅,傲气凛然,“我要你喂。”
安隅挑了只肥厚的肉结子递到他唇边,皇帝心满意足地吞下,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打了个榧子,“我还要。”
安隅被缠得无奈,又喂他一个,他还要。她把一整袋肉脯打成的同心结推进他怀里,合掌拍掉手上的肉渣,没好气地道:“自食其力。”
她继续往前走,余光里他跟上来,腰间绀玉带上别有从她身上夺来的承露囊。“秦怀业,”她借着人流攒动骂他,“你就是个强盗,什么都爱抢。”
他听得一清二楚,忽略她话语深处的暗讽,持续嚣张作恶:“这位公子年轻貌美,俊秀无双,我盗了去做皇后如何?”
“秦怀业,”安隅不禁握拳扑打他外臂,“你脸皮越来越厚了,真不害臊!”
他凑近她耳语:“安安这膀子力气,若用到床上多好。”话落,潇洒背手,撤退隐没人潮中,留她在原地面红耳赤。
“秦怀业!你站住!”她急急追,他速速逃,摩肩接踵人群中展开一场追逐游戏。
追到一个摊位前才将他擒住,皇帝任由她拽住袖子,却对摊位上售卖的物品入了迷,拿起一件手里掂了掂,然后把手中凉意贴到她脸上。
安隅拨开看清真容,再瞥一眼摊位上的器物,瞬间恼羞成怒,他垂眼握着一截玉柱欣赏,一边同她商量:“你不喜欢我的,我用这个伺候你行么?安安喜欢什么材质的?”
安隅背过身,沐浴在荒诞夜色下,她只想仰天长啸。天宫一声炸响,脚下的整个疆域都在颤动。肩侧他靠近过来,握紧她的手,烟火在两人眸中一遍又一遍上演。
繁华盛开,人声鼎沸,他看向她,捧握住她的脸,碌碌人海中,取一片静,相互靠近,交换彼此心跳。
乌纱下的半边皎月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瞳仁被花火镶边,在眼睫的间隙里醺然迷离,他肆意横行,让她醉得更彻底。
摆脱他的纠缠,喘上一口气。他趁虚而入,欲拿满目深情降服,“安安,你……”
“怀业,别……”她唇绽樱桃,微微喘息,破他的局,“今宵只可谈风月,不谈其它,好么?”
一笑倾城,她就是说日出西而东落,便也认了。
找一个小贩,点一盏祈天灯,一面他提“合境平安”,一面她写“百岁无忧”,昂首看那份祝愿靠近无边风月。
然而转折很快出现,打碎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推进烂俗断肠桥段。
三人三马远奔而来,人群中劈开一条坦途,马臀上烙印“飞”字,军中用马,八百里加急。
人潮汹涌,开始慌乱,有百姓忍不住吆喝:“军爷,哪里来的急报?”
“沧州急报!速速开路让行!当心踩踏!”雷霆马蹄声中,留下一声急喝回应。
无数便衣侍卫从暗处现身,护在帝后身侧。她的手指在他掌心瑟瑟发抖,皇帝握紧,肃声命令:“回宫,通知京兆府,即刻宵禁。”
人群在不安中相互推搡,她抱紧他的臂膀在大浪中颠簸,避进一条寂静街巷,巷口驶入一辆小驾。
坐进车厢内,安隅有些失控,不住地打冷颤,皇帝拥她入怀,吻她额心,“别怕,有朕在,不会有事。”
“我近日总做噩梦,”安隅贴紧他胸前龙头绣阖上眼,心口发痛,“我总梦见家里,梦见不好的事情。”
“今后别再这般要强了,”皇帝取下汗巾擦她额头冷汗,安慰道:“早些告诉朕,朕替你分担。刚刚传送军报的来人不是烽堠上的,不论沧州发生什么,应该与战事无关,你信朕。”
然而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无论何事都是情况危机的事。
马车一路飞驰返回大明宫,入了宜政殿开封沧州急报,天颜一时凝重。
“跪禀陛下金安:
正月七日沧州突发瘟疫,三日内死亡数千,疫疾原因正在查探,骤不及防,十万火急,渤海附近,必有一番大风浪。恳请圣上下令封锁各大海关,谨防再有疏失。即日起,沧州全面封城,恳请陛下策援。鹄俟圣谕。
沧州都督陈秋盛手草”
安隅看着父亲字迹潦草的军报,大致可以推测出瘟疫大起后,整个沧州所面临的焦灼境况。为阻断扩散,封城是最有效的方法。此时,城内的粮草储备,医治手段等诸多方面都需要接受严峻考验,如果没有得到朝廷的有效援助仅靠自救,难如登天。
被临时传召的重臣要员们纷纷入殿请安,看到帝后一双均是乌纱素衣,虽觉莫名,却也不敢细究,只待议事。
皇帝针对沧州救灾一事展开部署,首先看向户部尚书袁硕,“爱卿负责与沧州周边幽州,莫州,瀛州,冀州,德州,棣州这六州都督取得联络,命他们开仓调粮转运沧州。”
然后又宣奉医局奉御大夫钟继常出列,“请钟大夫挑选一些医术精湛的医佐,主药待命,随时准备出发前往沧州救助灾民。”
继而看向兵部尚书李韬,“沧州都督那句“渤海必有一番大风浪”耐人寻味,让朕耿耿于怀,朕相信他多年治理海政的经验,爱卿负责跟渤海湾沿岸各州都督联络,暂时关闭海关贸易,实施海禁。”
言罢,三位大臣齐声领命。
永裕帝目光如炬,脑海中条理清晰,同时娓娓道来。他是支撑大秦寰宇的那根橼木,无论风雨何时侵袭,永远岿然不动安如山,令一众受紧张气氛感染的大臣们也镇定下来。
最终,皇帝注视大秦舆图,思忖片刻后补充道:“救灾之务,检放为先。目前沧州受困封城,孤立无援。京中需要派遣官员前往本地勘明核实后,上报朝廷。也需要有人护送部分谷物,银两,布帛以及奉医局人员赈济沧州。”说着扫视殿中众人:“事关救灾的重要人手,爱卿们可自荐可举荐。”
他的话刚落,窗边有一人开口道:“怀业,我可以,我自荐。”
众人循声望过去,皇后静立南窗前,面色忧急,眼含迫切,她让窗外的那盏月色愈显破碎朦胧。
一时殿内犹如沸了锅,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
“陛下,皇后娘娘凤体万万不可操劳,臣愿勉效驰驱。”
“陛下,赈灾路上存在诸多风险,应当由臣等来分忧解难。”
……
一片阻拦声中,她红眼望着他毫不退让,皇帝无奈,开口道:“都先出去,此事我跟皇后私下商议。”
等殿内只余下两人时,他轻声喟叹,“该说的话他们都说尽了,朕不再赘述,恕朕不能同意。”
安隅失望垂下眼,鼻腔里开始抽噎,一手支着桌案强撑,身影颤抖萧瑟,已然崩溃。皇帝快步上前拥她入怀,心疼地安慰:“别哭,别哭安安,朕明白你挂念家中,但是朕怎能让你前去犯险?”
安隅兢惧不已,连累得十指痉挛,“我痛,好痛……”
皇帝忙把她的手指护在掌心,耐心揉搓,她泪眼涔涔潸潸浇得他心底泥泞。
等她不痛了,从他手里挣脱,拽着他的袖口苦苦哀求:“怀业,求你,沧州是我的家,我的父母哥哥都在那里……我是土生土长的沧州人……我……我能行……”
“安安……”皇帝摘她崩断的泪珠,试图说服。
安隅打断他的意图,拼命摇头,“你不答应,我就跪下来求你,跪到你答应为止……”说着就要落膝,皇帝扶稳她,揽住她的后颈靠近自己怀里,安抚道:“朕答应你,不许再哭了安安,千万别再哭了,朕舍不得。”
“你信不……信不及我?”
“安安英明神武,朕怎会信不及?”
他曾经毫无顾忌的把南衙十六卫虎符交托给她。
“你……你把……把他们叫回来,”她声气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当着众……众臣的面承认……承认这件事情……”
“朕既然答应,不会骗你。”皇帝看向怀里,宠溺地揉揉她后脑说。
“那……那你现在就宣布圣意,”安隅执意,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他落实,“我……我收拾一下就走……”
“好。”皇帝拥紧她,嗅她气息,鼻梁依依不舍摩挲她的眉眼,“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她一直都在离开他,渐离渐远。她不知他克服心中剧痛,才得以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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