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银苑。
院外假山下,秦父正安抚着潘望仁,见他神魂不守,不时抬手轻拍着他肩头安抚。
潘望仁一双眼直直盯着紧闭的房门,他心口惴惴,秦阗安抚的言语过场似的从一只耳朵飘进,又从另只耳朵飘出。他当下也听不进话,只顺着断句的节奏不时点头。
忽而,房门松动一响,潘望仁眼睛倏地一亮,轻微的门板响动像是震得他神魂都抖了抖。
秦阗顺着他视线望去卧房窗扇一眼,“潘老若是还不信,我便再去着人催一催。”
潘望仁无意识地又点点头,秦阗无奈摇头,抬手招来小厮,还未出声吩咐,就忽见潘望仁提步,朝着房门口匆匆而去。
门扉缓缓打开,秋间晨起的薄雾渐渐稀淡,空气却还若有似无地飘散着丝丝寒意。
昨夜落了雨,今朝竟也是个阴云天。
尹逸拄着拐,略显艰难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寒意顺着缝隙四下入侵,脖颈被湿冷的水汽一掠,尹逸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逸儿……”出声苍老哽涩。
尹逸眸光一动,倏地抬起头,见潘望仁停在两步外,湿着眼,泪光烁烁地上上下下寸寸地打量着她,最后视线落在她悬吊起的一条腿,干裂的唇瓣蠕了蠕,却什么都没问,目光缓缓抬起,尹逸只看到那双眼底满溢而出的忧心。
她抿了下唇,垂落眼,衣摆下,暗暗试探着脚尖落地撑了撑,腿弯已不似初醒时的疲软。
心思一转,尹逸支开了拐,四平八稳走到了潘望仁面前,满心歉疚:“对不住,让潘淑忧心了。”
秦衍出了外院一趟,回院后径直走向秦父,微微欠身,低声道:“父亲,知府大人……”
落下几个字,话音戛然而止。
秦衍目光不经意扫到房门,尹逸正搀扶着潘望仁往院中的石案走去,步履平缓,面不改色,浑然不似腿上有疾。
秦衍微微诧异,一时竟分辨不清,是尹逸忍痛超强,还是医馆大夫误诊。
秦父眉头微拧,不悦侧目:“把话说完,邢知府怎么了?”
秦衍回过神,目光却仍似有若无地停留在尹逸身上,“邢知府登门拜访,大哥已将人迎进前厅,眼下正陪着说话。”
秦阗面色细微一变,略一思忖,提步便走:“你也随我前去。”
秦衍应下,身形却不动,立在原地静静瞧了尹逸片刻,神色愈发狐疑,扬手招来小厮秦南,“去,请几个大夫入府一趟,除城南那家。”
小厮连声应下。
秦衍又看了一眼尹逸,这才缓缓别开了眼,大步流星地追上秦父的步伐。
石案旁。
潘望仁坐下后,一声不语,肩背微微佝偻着,只望着尹逸沉肩叹息。
尹逸抿了抿唇,不自然地扬起一抹淡笑,扯起烂熟于心的说辞。
“昨夜同安成兄聊得尽兴,竟忘了时辰,回去路上雨雾深重,一时不查便崴了脚。潘叔莫忧,现下好了许多。”
“你瞧,已无大碍。”
尹逸一只脚伸到潘望仁眼底,自顾自地转了转,以示她还是囫囵样,丝毫未察觉潘望仁投下的眼神,欲言又止,艰涩难言。
潘望仁只是个安平乐道的小老百姓,与高官富绅的交道,除了纳粮征税购茶保镖,一年到头也攀不上几句话,他也不敢攀,也没心思攀。
人都说豫章是处才俊辈出的宝地,可鲜少人知道,这处宝地也困住了许多人……
潘望仁双手交握,焦灼不安地搓着拇指,尹逸说辞漏洞百出,他无心计较,眼下只要她平安无事便好。
良久。
潘望仁才张了张嘴,抬眼小声问道:“……入京赴考的日子可定下了?”
话不知怎的牵扯远了,尹逸反应了下,“尚未,冬月前动身北上便来得及。”
“眼下九月才过了几日,便是还有两个月……”潘望仁小声盘算一番,又摇了摇头,“逸儿,我觉得不妥,可否……”
话说了半截,小厮秦北火急火燎地跑进了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唤道:“尹郎,尹郎君,快,快随我去前厅,知府大人有请。”
尹逸目光一滞,笑意凝固在唇角,“是哪位知府?”
“郎君说笑了不是,豫章治下只设了一位知府,必然是邢徵义邢大人,”小厮秦北想了想,笑道:“也是您同窗,邢韫郎君的父亲。”
邢韫的父亲……
尹逸羽睫微颤,默默将这几字在心底复述几遍,才缓慢地点了下头,随即扶案起身,临行前,神色自若地同潘望仁温声嘱咐,“潘淑稍适歇息,逸儿去瞧一瞧。”
潘望仁听到小厮传报思绪瞬间凝滞,身形佝偻着,紧握的双手瑟瑟颤抖,待从后怕中抽脱,视线追去,尹逸已然随着小厮绕过假山,只剩一片霜白衣角。
尹逸走得极慢,她微微垂着眼眸,凝着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
昨夜侥幸,被秦衍捡回一命,没能如贼人所愿,淌尽血,死在暴雨倾盆的夜里。
若是白羽所见无误,那麻脸聋子口中所称的老爷便是邢徵义此人。
尹逸眉心微紧,只怕他此次前来,不单是为瞧她是死是活……
秦北回头,见她面色凝重,笑着宽慰道:“邢知府儒雅可亲,素来关怀豫章学子,定不会为难郎君。方才我也听了几句,说是郎君落了籍册,户房没法出具文牒,特来交待一声。”
尹逸脚步一顿,心头霎时清明。
小厮引着尹逸从偏门迈进前厅,隔着几幢山水乌檀画屏,堂上轻缓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听闻邢大人不日便将拔擢回京,草民在此便先恭贺大人青云直上了。”
话音落下,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息过后,桌案上发出一声翠玉相碰的清脆声。
“嘶,秦老爷倒是耳目灵通,这批文尚未下达,您这是哪里得来的风声?”
身侧小厮上前传禀,尹逸随之缓步走到画屏一侧,抬眼看去,邢徵义落坐上首,秦叔站在堂前,身后跟着秦衍,身子微微欠着,一派谦卑模样。
秦阗没回答,面上挂着只可意会的笑意,抬手轻扬,做出请的姿势。邢徵义顺着他的意,饶有兴致地落向旁侧,漆木雕花紫檀小几上,静静躺着一只巴掌大的玉匣。
莹润无瑕的羊脂玉,四面雕饰着各式吉祥如意纹,又以金丝垒嵌,此物瞧来已极贵重,却仅是作了匣盒。
邢徵义拾起,在掌心摩挲一下,而后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眼底的笑意渐渐溢出,缓缓牵动唇角。
只一眼,邢徵义便合上了玉匣,侧目扫过,眼神示意随侍将此物收起。
他笑着,正了正袖缘,漫不经心地说起,“听闻,京中的工部侍郎似乎也姓秦,同您家……”
视线回转的瞬间,拂扫掠过画屏,霜白衣角瑟缩在边角处,若隐若现地惹风飘逸。
邢徵义目光忽的一定,凝着画屏边角处,自下而上,寸寸抬起,缓缓落在尹逸面上。
他似笑非笑的眼底极快划过一丝寒意,尹逸羽睫轻眨一瞬,垂下眼,缓缓躬谦下身子,抬手行礼。
“小子见过大人。”
尹逸声线清泠,不轻不重地引来众人目光。
“逸儿?”秦阗目光一亮,抬手招呼尹逸上前,尹逸抬起眼,看了眼邢徵义,见其微微抬了抬下巴,绷紧的心弦缓缓松了开。
料想,邢徵义也不会在人前捅破。
尹逸唇边勾起淡淡的弧度,缓步走上前,忽略秦衍暗暗投来的质疑,朝叔父秦阗温和一笑。
秦阗佯装埋怨,轻拍两下,“你这孩子,昨夜竟是跑去了哪里?竟还劳动知府大人前来,实属不该。”
尹逸低垂的眼,察觉肩头落下的重量,眸光微闪,心底却瞬间会意,走上前半步,拱手欠身,“劳大人费心,小子顽劣,劳动衙差大人四处搜寻,实在愧不能当。”
邢徵义摆摆手,拾起茶匙,漫不经心地刮了刮建盏里的浮沫,“冠冕堂皇的话便免了,你昨夜,竟是去了何处?潘老这番岁数,可是为你跪了一夜的公堂。”
尹逸羽睫倏地一颤,万千思绪绕在心头,转了又转。
“若当真教人坑害,还是交予官府处理得好……”
尹逸心底暗嘲,这话若教不明底细的人听了,怕只当邢徵义关怀有加,感恩戴德地承下这份恩情。
可她清楚,邢徵义不过是在试探。
试探她……是否有心报复回去……
昨夜之事,邢徵义从始至终没有露过面,而那处小院安插的人手,出手招式阴险,兵器样式也与衙门养的差役相遇甚远,显然是他暗中豢养的人手。
若报了官,最好的结果大抵是推一人出头顶罪,对邢徵义而言,不过是掉根头发,可于她,却或成灭顶之灾……
何况,她当下要紧的是顺利入京赶考,旁的事只会成绊脚石。
她笃定,递送户房的文书她清点了数次,一件不落,不可能如邢徵义所言,籍册未置。
这分明就是威胁……
尹逸闭了闭眼,暗暗沉了一息。
“昨夜,小子约了同窗议事,一时尽兴忘了时辰,冒雨回时,无意跌了一跤……”
邢徵义动作稍顿,“哦?哪位同窗?”
尹逸语调平直:“席兄,席安成。”
邢徵义戏谑抬眼,犹如瞧着不知轻重的后辈,“你二人,倒是投缘。”
尹逸僵着脖子,木木地轻点一下头。
像是得了满意的回答,邢徵义抚了抚广袖,缓缓站起身,朝身旁随侍瞥去一眼,“可记下了?”
“回大人,都记下了。”
邢徵义点点头,看向秦阗,目光轻轻掠过身后站着的秦衍,意有所指道:“令郎才情斐然,日后朝中必有其一席之地。”
“多谢大人,”秦阗笑着恭维几句,一路将人送上车马。
尹逸默不作声地落在后面,前方两道视线探来时,便挂起笑,谦躬地点点头。
秦衍走在她身侧,微微侧目,眸光冷凝,眼底的质疑似已凝成实质,一鞭一鞭地甩在尹逸脸上。
此前她说做工,可笑他竟未深思一番。
做工?
去席誉府上做工?
做什么工,竟能做的浑身是血?
不对,她身无外伤,连腿伤瞧着都没了痕迹。
只怕连那血衣也是做戏诓人的玩意……
秦衍拧了拧眉心,别开眼,强忍着厌恶,收敛起倾泻而出的冷意。
临行前,邢徵义掀开窗幔,目光落在尹逸面上,“记得,务必去户房递交一份籍册。”
“此事要紧,莫再出差错。”
尹逸微微一怔,抬手行礼,“小子谢大人提点。”
邢徵义目光在她面上,略有深意地停留片刻,而后拂落窗幔,车马扬长而去。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癸卯九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