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乌云

群山交错,白草如雪,窸窣作响。

他们离燕山越来越远,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天地茫茫,穹庐笼盖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旭日挂在天边,沉沉西斜。

深蓝和橘红和谐地布满天空,许枫桥靠日头辨东西——他们正在往西走,长庚星明得惹眼。

许枫桥抽了抽手里的绳索,另一头将叱罗归沙五花大绑,脸上还依稀可见拳印,嘴角的血刚结了痂,血呲呼啦的。

每一拳都是往死里揍。叱罗归沙被狠狠锤了一顿,许枫桥甚至直接跨在他身上,揪紧衣领,脚踩着他脆弱的手腕,比打沙袋还用力,差点成了豁牙子。

眼睛也受了伤,肿胀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一半视野。

他疼,却不记恨许枫桥,反倒是笑眯眯的,这样一来把他的部下吓得够呛——这是打傻了?

“不愧是神武孤霆。”叱罗归沙兀自夸了起来,“被强者蹂躏,我无话可说。”

部下们纷纷掩面扶额装作不认识这个傻子。

许枫桥身后有叱罗部的胡人,也有神武军的旧人。刚才他就差几拳能揍死这丫的,结果叱罗归沙只说了一句话。

“别杀我!我知道你一直想见的那个人在哪儿!”

许枫桥就像遛狗一样。都说壮士不受辱,报仇十年不晚,可他不在乎叱罗归沙。

很简单,人家是壮士,这人是比鼠辈还鼠辈的蚊蝇。

“你不回边骑营?”

“我家在草原。”

“那你当初为什么内附?”

“为了你。”

此话一出,许枫桥跟踩了狗屎一样,恨不得撕烂这人的嘴。

“再说胡话,我扒了你的皮。”

叱罗归沙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死在你手里,值得。”

部下们头埋得更低了。

萧飒混杂在众人之中,方才稀里糊涂就跟了过来。他先是打算保护封兰桡,结果被封兰桡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乖乖返回战场,没成想迎面撞见边骑营和天骁军!

肯定不能和自己人打,袁舒啸又死了,群龙无首,只能灰溜溜跟着许枫桥一路西逃。

旁边的厉白杨抵着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萧飒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摊手道:“都尉已经不在了,咱们留下就是个死,逃出来方有一线生机。”

没说出口的话,厉白杨都替他说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心追随许帅呢。”

厉白杨和萧飒一样是原神武军校尉,人如其名,是个瘦高个,原本跟着许枫桥,许枫桥落草厉白杨也落草。但许枫桥下山,他没能下山。

当土匪其实还挺自由的……厉白杨如是想。

现在更自由了,大草原,呼啸吹过旷野的风,小河潺潺,什么燕王什么赵崇约,都他妈扯淡!

管你什么天王老子!

“许帅就应该这样嘛。”厉白杨嘟囔着,“对了,许帅为什么留着这人狗命?”

“杀了死无对证,你个蠢货。”萧飒无奈道,心里还想着袁舒啸的事。

许枫桥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囫囵的话,也懒得回头看他们。

他们没日没夜地走着,银河玉带划过长空,星子倒映在溪里。风越刮越大,白雪冻成坚冰,萧飒的破布袄子漏风,吹得他牙齿打颤。

“还走么?”厉白杨问,“咱们没带辎重,也没法扎营啊。这大冷天露宿,第二天能死一半的人。”

身后大约有三百人,厉白杨还是头次见漠北人和汉人和睦相处。

也可能是话语不通。

许枫桥依旧向前走着,“再走几里地,前面有漠北人的部落。”

“你们可以去那儿住一晚,看在许枫桥的份上,我允了。”叱罗归沙呵呵笑道,“贺若斛瑟,你待会儿……”

许枫桥登时就是一拳。

“不要再叫我以前的名字。”

厉白杨和萧飒面面相觑,以前的名字?难道传言是真的,许枫桥真的是胡儿之子?

“你阿耶不姓许,你娘更不姓许,随这个姓也没啥意思。你是我们漠北贺若部老狼主的遗腹子,你娘是我们叱罗部的人,所以,你从头到脚就是漠北人啊!”

厉白杨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怪不得许枫桥高鼻深目,一双大眼。

“不过你娘是汉人,所以你生下来,像胡人又不像。”叱罗归沙全然没意识到许枫桥的怒火熊熊烧起,“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在意,因为我们漠北的汉子从小到大就是打着长大的。”

“我叫许枫桥,我姓许,去他妈的贺若!”许枫桥又是一拳,他朝腰边摸刀柄,顺着腰带发现囊袋不见了。

“我的印章……”

“你都不是周国的官儿了,还要什么印章啊。”叱罗归沙习惯犯贱,“老狼主在儿子出生前定过一个名字,斛瑟,多好听啊!我阿爷就在旁边儿呢。”

“印章。”许枫桥提起叱罗归沙的衣领,差点就把对方提拉起来,“我说,印章。”

“好好好给你给你。”叱罗归沙摊开掌心,交给了许枫桥,“你怎么如此宝贝你的官印?不应该啊。”

许枫桥解开囊袋,小小玉印坠在手心,他能想象到卢蕤雕刻这玉印花了多少心思,也不知道卢蕤现在怎么样了。

他紧紧攥着玉印,贴在胸前,见玉如见人。

那个傻子……现在不会担心坏了吧?想罢他扭过头,“喂,你那里有纸笔么?”

叱罗归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那肯定得有啊,我们是胡人又不是野人。不过你去我们部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许枫桥,你就自称贺若斛瑟,这样他们都能敬你。”

“你就不想杀了我?”许枫桥眉压眼,“还是说请君入瓮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哥是个混蛋,你杀了他我很感激,不然我怎么当叱罗部狼主呢?而且你娘对我好,我叫她一声姑姑,冲着姑姑我也得既往不咎啊!”

许枫桥对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牙牙学语的记忆,那时候阿耶被强征入伍,阿娘紧跟着送棉衣去了,一去不返,于是街上的小孩开始骂他是杂种。

阿娘是汉人,阿耶也是,偏生出来一个胡儿模样的孩子。

野种、杂种……许枫桥跟着镇上的师傅学拳法,把自己变成暴躁的人,这下无论他们背后怎么说,在他面前都不会太过放肆。

不过这么一来,许枫桥追逐力量就到了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他一直觉得自己体内缺失了柔和的部分,而这部分,他在卢蕤身上找到了。

仔细想来,娘从小就不在乎他,无论他怎么做,都当没他似的,只抬头望着北方,然后时不时说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他后来慢慢就学了几句,说出来才知道,那是漠北话。

漠北人残忍好斗,很多汉人都这么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体内这股血统,并竭力压制,装作与汉人无二。

直到踏上这片土地,那些藏了很久的回忆,终于再次浮现——哪怕很久没人叫过他野种,对他的称呼也只有许帅、神武孤霆。

记忆并不会消散,反倒像是笼罩在心头的乌云。

贺若斛瑟,都说人的名字是一个咒语,母亲在他耳边重复过无数遍,提醒他自己的身体里有“豺狼”的血,后来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

“许帅?许帅!”厉白杨胳膊肘戳了戳他,“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袁都尉么。”

“啊……是吧。”许枫桥也不知道怎么说,他现在心里乱糟糟的,除了袁舒啸的死,便是自己的归属。

大周还会认他么?可若回不去,见不到卢蕤怎么办,那人要内疚死了。

“叱罗归沙,是有人指使你杀害师兄吗?”许枫桥拿古雪刀环抵着叱罗归沙的下巴,“你负责引开我的注意,因为我和师兄在战场上是对方的后背。然后你们趁他不注意,就暗害了他!”

“天可怜见,你别血口……那什么,喷人,我眼里只有你啊!只有你配做我对手!袁什么的,我不认得他,我干嘛要杀他!”

面对叱罗归沙的连连求饶,在场的漠北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许枫桥依旧紧皱着眉,“我的直觉,这件事肯定和燕王有关系。不过燕王为什么不连带着也杀了我反而留我?师兄肯定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厉白杨回想起袁舒啸假意落草的那一日,霍平楚做足了准备来接,后来局势就变得复杂。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若是没有霍平楚,袁舒啸活不过一个月。

因为程玉楼。那人一肚子坏水,老是找袁舒啸的茬,原本厉白杨以为程玉楼是不喜欢有人跟自己分权,现在看来……程玉楼或许也只是一个棋子罢了。

谁的棋子?

厉白杨福至心灵,“有一种可能,燕王本来就要杀袁都尉,也许是袁都尉的存在影响他做某件事,又或者是袁都尉知道了些什么。”

“造反?”许枫桥反问,“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件事。河北民心本就浮动,天下都安定多久了,河北还是匪患频仍,燕王手握重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小皇帝困于关内,不知天下事,所以一昧绥靖,纵容了叔叔。”

“左氏春秋第一卷不就是郑伯克段于鄢?陛下不应该那么笨吧。如果大家都心知肚明,反而不该成为死因。”萧飒也看过些典籍,“都尉他……哎,燕王果然不是个好人。”

“借刀杀人,真是阴毒。咱们现在流落在外,也不知幽州的局势如何。”许枫桥暗自在心里祈祷,希望卢蕤平安度过这劫。

身后的神武军旧人纷纷看向他,他无形中成了那杆军旗,随风飘动。

一股无形的力量灌入他的身躯,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任性。袁舒啸多年来的心境,也算是让他感触到了几分。

“我会带你们回家的。”许枫桥声音沉闷如钟,在漫无边际的夜如同火星灼着他们干草一般的心,当即便是熊熊烈火。

厉白杨眼神无比坚定,“这才像许帅。”

远处一列火炬游动着,如鱼游入大海,冲破靛蓝色的夜幕。阴风阵阵越发冷,许枫桥意识到他们不能在外面逗留了,晚上的天气是真的会冻死人。

叱罗归沙用漠北话大喊道:“慕达!是我!我回来啦!”

许枫桥接过萧飒手里的狼头纛,借着手里的火把挥舞着。慕达看见是叱罗部的狼头纛,马上小跑着过来。

“狼主,你终于回来啦!”

一群人欢呼雀跃,厉白杨戳戳许枫桥,“许帅,翻译呗?”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许枫桥无奈,他确实会漠北话,以前是为了打仗准备的。

许枫桥激推:厉白杨

封兰桡激推:萧飒

李夜来激推:刘胡子

莫度飞激推:袁舒啸

习武之人情绪有些热烈也是正常的。

很好进入了第二卷的漠北地图,强迫症刚好40章一卷一本满足。大家都在囤文吗……不好意思又想起那个说舍不得看的小读者了哈哈哈哈哈。

后来因为来了jj,原先平台的文删掉了,我看到有个读者在我删的前几个小时还在追,一口气看了七十多章连着点赞,不知道她找到我了没有。

呐,这就是囤文的不好之处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 4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雾色难抵

离航

只此烟火里

小船三年又三年

隔壁孟先生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春秋罪我
连载中京洛多尘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