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刹那间的眼神相碰，等陆念枝定睛，他已率先移开了眼。
脸上还挂着伤，薄薄的一层眼皮下垂收敛了神色，将目光落到了手中的花束上。
再次抬眼时，居高临下望向她的眸子沉静。
他将手中的花还给她：“你的花。”
陆念枝才回想起，还有花的事。
她不甚在意：“扔了吧。”
面前的男人好一会没说话，头顶沉默的呼吸声清浅细微。
“崔叔要来接我们，已经等在门口了。”陆宇周的语气颇为沉缓平和。
“我现在还不回去……”
陆念枝的话还没说完，无意中瞥见余光中，纪铭不知何时已站在远处。
随后，纪铭慢慢从远处走来，她慢慢将话说完：“明天再回。”
走近了在几人面前站定，纪铭的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温和又内敛，和苏苏点头算打了招呼，才缓缓看向陆宇周。
“好久不见。”
陆宇周定定看了他一会，本来没什么情绪的面容兀地变幻，勾出一个弧度成熟的笑：
“好久不见。”
纪铭静默片刻，收回视线，这才看向陆念枝，目光柔和。
“走吧，房间订好了。”
陆念枝点点头，向苏苏告别。
苏苏站在一边暗暗激动地咬起了指甲，目不转睛两眼发光。
陆念枝不理解她在激动个什么劲，这位好友看着外表乖巧伶俐，但向来很会做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东西。
她不再多说，转身同纪铭一起离开。
只是即便她看不见，也总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粘在她的后背，露天辽阔暗夜，凉夏晚风呼啸吹起燎原的星星火苗，藏在草堆里，一摸像针扎在指尖刺痛灼热。
不知是苏苏还是旁人。
*
纪铭定的酒店并不和陆念枝在一家，陆念枝送完他之后才慢悠悠开车回自己的酒店。
脑子里又想起明天就要回陆宅。
周霖的面子她肯定会给，她迟早会搬回去，可一家人一起单独抽时间吃家宴，陆念枝觉得没必要。
刚刚在车上和周霖打电话时，陆念枝原本想把纪铭当作借口，说要陪纪铭到处转转，没时间。
“小铭回来啦？那正好，叫上一起啊。”周霖热情邀请。
周霖说纪铭自从随着母亲纪青霜出国之后，也是很多年没见了，正好带回陆家一起吃顿饭。
“本来也该请的，你在外面那两年，多亏小铭时时帮忙照顾着。”
陆念枝回看了坐在副驾驶的纪铭一眼，婉拒：“人家不方便。”
“阿姨，我方便的阿姨。”纪铭抬高了音量，弯起眼笑。
陆念枝没话说了。
“枝枝你明天回来要注意安全啊。”周霖又提及，“你从苏苏家出来的时候看见小周了吗？”
“他还没到家吗？”陆念枝问。
“没呢，都快半夜一点了。”
陆念枝随口说：“估计在路上了吧，刚刚崔叔已经去接他了。”
挂断电话，车内的空气的格外沉默安静。
车子平稳行驶在午夜仍然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灯火辉煌霓虹喧嚣，各色光影像刷子般一遍遍给黑车上色，车身流畅如疾驰骏马，穿梭过大街拐角。
酒店的路标就在前面，隔了许久，纪铭才侧过身来看她，语音吞吐：“你生气了吗？”
陆念枝仍然目视前方，淡淡说：“你知道这样的行为会让我不高兴。”
“对不起。”纪铭一副做错事的无措模样。
说实话他们在一起相处时，基本没有吵架的时刻，在国外的那两年，即便在异国他乡，他们也少有意见不合时。
陆念枝虽然看上去一副非常冷酷不好相处的样子，实则她这个人其实对于很多东西都不在意，吃穿住行也说不上讲究，俗称“怎么样都可以”。
纪铭跟她相识这么多年，很清楚明白她的脾气性格，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他们之间自有一套相处模式。
“我没有生气。”
车辆缓缓停下，等候在门口接待的服务员恭敬地拉开车门。
陆念枝缓和了口气：“想去就去吧。”
*
陆宇周开学就是大三了，现在大二的暑假开始，他实战经营公司，听说周霖给他了个子公司练手，就等看结果。
陆岳西和周霖特地将时间也空了出来，专门请了不同的厨师来做菜，每一道餐都由各自擅长的厨师精心烹饪。
不过再精致可口的饭菜，到了陆家的饭桌上，都会变得味同嚼蜡。
这顿饭，陆念枝猜想，除了周霖和纪铭，其他人没一个吃得情愿的，因为只有周霖和纪铭聊得火热，其他人都低头吃饭，面色如土各有心思。
嘴里的食物变成了一颗又一颗坚硬生冷的石头，嘴巴变成了搅拌机，石头在里面翻滚，被牙齿齿轮咬断碾碎，咽下去还剐喉咙。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陆念枝吃的十分无味，席间陆岳西和周霖偶尔问她几句，她答得也是心不在焉。
饭后陆岳西将她叫去书房。
陆岳西坐在桌子后的座椅上，望着对面面色淡漠的亲生女儿，嗓音是一贯的威严，语气算得上和缓，说着些：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待着，别像小时候一天天不着家，和纪铭好好相处……人家小周都开始步入正轨了，你也想想什么时候干点正事……”
陆岳西年轻的时候长的不差，现在跨入中年，也仍然风韵犹存，人人见了都说一句陆总宝刀未老。
因为不用脸上随时挂着笑，所以看上去也是刻板严苛的模样，要是见了陆岳西，其他人肯定也知道陆念枝随了谁。
密闭的书房，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开，在这片安静到极致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速都变缓了。
呼吸和心跳就在耳边，鼓动收缩的肺腑气管，都有了具体的形状。
一本又一本的书，站立在四周的书架上，密密麻麻，一刹那间，它们都生出了眼睛，死死盯着书桌前的两个人。
陆念枝好像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灰尘粒子在鼻尖随风飘浮，它们以空气为海洋，化自身为水草，擦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绕着她飞舞。
因为她穿的是露手臂的裙子，她甚至看见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颗粒们想要挤入她的皮肤肌理。
眼前张张合合的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全都进入不了陆念枝的脑子。
陆岳西不丑，可是现在她却仍然觉得陆岳西的这张脸令人难以忍受。
怨恨陆岳西仿佛成了生命的本能和习惯。
她能和毫无血缘关系的周霖冰释前嫌，却在离别两年一次面都没见过的亲生父亲面前，觉得煎熬难忍。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的。”陆念枝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偏开脸，打断了他。
“你还要走？”陆岳西似乎呆滞了一瞬，随后狠狠皱起眉来。
刚才还算是温和的面容压抑着怒火：“陆念枝，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你马上就快要二十五岁了，这个家谁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是我太纵容你了！当初就不应该让你阿姨送你出国.........”
“纵容？”陆念枝不可思议地横眉，冷笑道，“你不用拐弯抹角，其实心底不就是介意我给陆家丢脸了，觉得没有追究我，没有给我一点颜色瞧瞧，就是对我的纵容。”
“难道不是吗？”陆岳西一拍桌子猛地站起，彻底被她这副无谓的模样给激怒，被气到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你还嫌不够丢脸吗？你知道他们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的话有多难听吗？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以前就算了，现在呢？陆念枝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两年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是我没有教育好你，才让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他的语调低下去，陆念枝靠在椅背，仰头看他，扯了唇笑：“所以你觉得，是你原谅了这么无理取闹的我是吗？”
她缓缓站起身，与陆岳西面对面，中间横亘着沉重泛着暗光的木桌。
她的眸子一动不动直视着他，冷冽如霜，一字一句说：“两年过去了，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不是你原谅了我，你不计较我。”
“是我，是我还没原谅你。”
说完，也不管陆岳西什么反应，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浮舞在手臂周围的灰尘无孔不入，长了眼睛生了腿脚，就要钻进纹理缝隙，想要钻进她的身体，像水蛭一样黏腻恶心。
她不堪其扰，心情烦躁极了。
她和陆岳西真是八字不合，最不适合生活在一起，偏偏还要住一个屋檐下。
出了书房，随手找了个最近的客卫洗手。
压抑的呼吸从沉重的胸腔里急切吐出，挤了好几次洗手液，反复冲洗，细致地洗，指缝、指甲、手腕，动作粗鲁，水滴被溅得到处都是，还有几滴被溅到腿前的连衣裙部分，留下了几颗漆黑的点。
急切的银白水流刷刷刷流淌冲洗过水槽，向来白皙的手被搓红。
突然，收到某种感应，她抬起眼，在镜子里与那双熟悉的眼对上。
镜子里的男人，一动不动，木然如一座雕塑屹立，白衣黑裤身形颀长，高耸的鼻梁上金丝眼镜端端正正，额前的刘海在脸上洒下大片阴影。
陆念枝的呼吸渐渐平息，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将水龙头关闭。
陆宇周站在门口，看着她。
身子动了动，垂下的脸稍稍昂了昂，那掩埋于阴影的脸这才被暴露于灯光下，明晰起来。
陆宇周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嗓音浅淡：“你真的要和纪铭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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