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从脚底漫上来,安炘靠着车窗,眼皮沉得像坠了铅。窗外的田埂、农舍正被抛得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一片模糊的绿。这两天他几乎没合眼,硬座的木椅硌得骨头生疼,手心却始终攥着那封被磨得起毛的信,指腹反复摩挲着"申城"两个字。
安家老宅的废墟总在眼前晃——焦黑的梁木、老妇嘶哑的哭喊、碎瓷片上那半朵缠枝莲。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没了迷茫,只剩一股执拗:不管发生什么,总得找到人,问个清楚。
火车进站时,汽笛声刺破了申城的晨雾。安炘拎着箱子挤下车,一股混杂着煤烟、香水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抬眼望去,铁轨旁的红砖洋楼直插云霄,铸铁栏杆上缠着常春藤,叶片上还挂着露水。黄包车在柏油路上跑得飞快,铜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车夫的白褂子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卖报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抱着报纸穿梭,"申报!新到的申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街角卖花姑娘的竹篮里,栀子花和白兰花堆得冒尖,甜香顺着风飘得老远。
这就是申城。和记忆里的老宅不同,这里的空气里都飘着股奔忙的劲儿,连阳光都比别处更烈些,晒得人后背发烫。
安炘按着嫂嫂四年前信上的地址找去。在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他看见了那扇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块蓝布幌子,上面用白浆写着"安记布庄"四个字,边角有些褪色。铺子不大,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码着各色布料:阴丹士林蓝的斜纹布、月白的细棉布、还有几匹带暗花的绸缎,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他把箱子放在铺口的石阶上,箱底的铜轮磕在青石板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推开门时,挂在门后的铜铃"叮铃"晃了一下。
“来啦——”,入口左边传来个清脆又带着点沙哑的声音,随即,一个身影从柜台后探了出来。
女人正低着头打算盘,右手食指在算珠上飞快地拨弄,"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安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她穿着件浅灰布褂子,头发用根乌木簪子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手里的算盘还停在半空。
四目相对的瞬间,女人愣住了。算盘珠子"啪嗒"掉下来一颗,滚到柜台边缘,悬在半空。她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里映出安炘的影子,先是疑惑,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惊讶,最后,那点惊讶里渐渐漫出了水汽。
“安...炘哥儿?”她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陡然拔高,带着点颤抖,尾音都发飘。
安炘看着她,喉咙忽然发紧。记忆里的嫂嫂还是刚嫁来时的模样,十六岁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红的嫁衣,被他这个三岁的小不点缠得没办法,只能蹲下来陪他玩泥巴,声音软得像棉花糖。可眼前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嘴角的弧度也添了几分沉稳,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像当年院里的井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时,还带着当年的热络。
“嫂嫂。”他喊出声,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些。
女人"腾"地从柜台后绕出来,步子快得差点撞到木架,上面的线轴"咕噜噜"滚下来两个。她顾不上捡,快步走到安炘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手在身侧攥了又松,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似的。
“炘哥儿...你都长这么高了...”她喃喃着,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灰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你看你,这脸...比小时候还俊...”
安炘确实长开了。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领口边缘被汗水浸得微透,贴在颈侧。额角有颗细汗正顺着鬓角往下滑,滑过挺直的鼻梁,坠在下巴尖上。他的眉眼比幼时更分明,眼尾微微上挑,看过来时,总像蒙着层水膜,又清又亮。是真的漂亮,不是少年人的青涩,是带着点书卷气的俊朗,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快,快坐。”嫂嫂抹了把脸,拉着他往窗边的茶桌走。桌子是梨花木的,边角被磨得圆润,上面摆着个粗瓷茶壶,茶水放了一会儿了早已没有热气。她倒了杯茶,双手递过来,“先喝口茶 ,缓缓吧。看你这汗,定是赶了路来的,累坏了吧?”
茶杯不是烫的,安炘接过,喝了一口,是熟悉的龙井味,嫂嫂总爱喝这个。
“我这就收铺子,带你回去歇着。”嫂嫂说着就转身往柜台走,手脚麻利地把布料一卷卷裹好,放进柜里锁上,又拿起块蓝布把算盘盖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好...对了,轩哥儿!”她忽然一拍额头,转过身来,眼里又亮了,“我们今日提早去接轩哥儿放学,他还没见过你呢!”
"轩哥儿"是嫂嫂的儿子,安炘只在信里知道嫂嫂有了孩子,却不知道叫什么。
“不不不,你累了一路,哪能再让你再走。”嫂嫂又改了主意,脸上堆着笑,絮絮叨叨地说,“我去接他,你在屋里歇着。那孩子,我天天跟他念叨你呢——'你有个叔叔,在洋学堂念书,长得好看,又听话,本事大着呢'。他总追着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下好了,你真回来了...”
她的声音像春日的雨,细细密密地落在安炘心上。他想起小时候,嫂嫂刚嫁来,大哥总忙着打理生意,父亲也常不在家,偌大的宅院里,就只有他和这个十六岁的嫂嫂。他总爱跟在她身后,"嫂嫂嫂嫂"地喊,她从不嫌烦,会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他,会坐在廊下教他认针脚,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些家常话,把他这个小不点当成唯一的伴。
现在,她还是这样,话多得停不下来,可听着听着,安炘的眼眶就悄悄红了。他别过脸,看着窗外巷子里来往的行人,把那点翻涌的酸楚用力压回去,再转过来时,脸上已带着温和的笑:“嫂嫂说得是,我等着你们。”
嫂嫂这才满意,快手快脚地锁了铺门,转身看见放在石阶上的大箱子,忍不住笑了:“炘哥儿还是这样,唉。"她说着就弯下腰,双手扣住箱底,猛地一使劲。
“嫂嫂,我来就好。”安炘连忙上前,他这箱子装了不少书,沉得很。
“你别动。”嫂嫂把他往旁边一推,肩膀往下压了压,竟真的把箱子扛了起来。她的身子丝毫未晃,随即站直,迈开步子就往巷外走,“你赶路累了,嫂嫂来就行,这点东西算什么。”
安炘愣了愣,看着嫂嫂宽厚的背影。她的褂子后背被箱子压得绷紧,步子却迈得又稳又快。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嫂嫂也是这样,会把他扛在肩上,在院里跑着玩,那时她的笑声比铜铃还响。
“嫂嫂,慢点儿!”他连忙追上去,心里又暖又酸。
巷子里的阳光透过洋楼的缝隙照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黄包车的铃铛声、卖花姑娘的吆喝声、还有嫂嫂扛着箱子往前走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竟让安炘觉得,悬了一路的心,好像终于落了点地。
至少,在这里,还有人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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