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家

秋阳把路晒得发白,安炘拎着箱子走在土路上,鞋跟碾过干结的车辙,扬起细沙迷了眼。从码头雇的黄包车只肯送到街口,说再往里走是“死路”,车夫说这话时眼神躲闪,鞭梢在车辕上打了个结,“先生,那片早没人住了,阴森得很。”

安炘谢过车夫,自己往巷深处走。记忆里的石板路该是光溜的,被几代人踩得发亮,两侧是青瓦粉墙,墙头上探出石榴树的红果子。可现在,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石榴树只剩半截焦黑的树桩,断口处结着深褐色的痂,像只凝固的血手。

风卷着枯叶滚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响,倒比人声更热闹。安炘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箱的铜锁——那锁还是父亲亲手给挂上的,刻着个“炘”字,如今镀层磨掉了,露出灰白的铜色。

转过街角,那座曾让他在梦里反复看见的宅院,终于撞进眼里。

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安炘猛地顿住脚,箱子“咚”地磕在地上。

哪还有什么青砖朱门?原先气派的门楼塌了半边,剩下的木梁焦黑如炭,悬在半空中,像只折断的翅膀。院墙倒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断壁残垣,黑黢黢的石沙墙歪歪斜斜地立着,没了房檐遮挡,天光照在上面,显出大片大片的焦痕,像是被大火啃过的伤疤。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空气里飘着的味道——不是记忆里桂花糕的甜香,是霉味混着焦糊味,还有点说不清的腥气,像什么东西烂在了土里。

抬脚往里走,鞋底踩在碎碳沫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那些烧黑的木片、碎瓦片、凝固的泥浆混在一起,成了这片废墟的底色。他记得西厢房是自己的书房,窗台上摆着母亲去世前亲手种的兰草,后来被父亲继续好生种养,现在只剩一堆塌下来的土坯,草早没了影,只在砖缝里钻出几丛灰扑扑的蒿子。

正厅的位置更惨,原先挂着“厚德载物”匾额的地方,只剩个黑窟窿,地上堆着烧变形的铜炉、摔碎的瓷瓶,有片碎瓷上还留着半朵缠枝莲,是父亲最爱的那套茶具。安炘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瓷片,冰凉的触感刺得他指尖发麻。

“爹……”他喉结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十岁那年,他就是在这正厅里,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父亲摸着他的头说:“阿炘要学就去学,既然要学,就要到能够学得地方学。”那时父亲穿着藏青色马褂,袖口的玉扣擦得发亮,腰杆笔直,眼里全是光。

可现在,家没了。

大哥的信像块石头压在胸口。“报喜不报忧”——原来不是不报,是早已没了喜可报。二哥十一年前就带嫂嫂着去了申城,是那时便已经发生了什么吗?父亲呢?大哥在信里只字未提自己的去向,他还活着吗?

安炘站起身,踉跄着往后院走。那里曾有棵老槐树,夏天他总在树下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嫂嫂嫁过来那年,还在树上挂了红绸一直未卸。可现在,树桩被劈成了几段,黑炭渣里嵌着几片没烧尽的枯叶。

“咳咳……”

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从废墟深处传来,惊得安炘猛地回头。

塌了一半的东厢房墙角,慢慢挪出个影子。那是个老妇,背驼得像座桥,身上裹着几层破烂的麻袋片,脏得看不出原色。头发像堆枯草,粘在满是灰垢的脸上,只露出两只浑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她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支撑着摇晃的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风从破洞里钻过。

“是谁?”老妇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颤音,眼神里全是警惕,像只护着巢穴的老兽。

安炘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温和些:“老人家,您好。我……我原是住在这儿的,我叫安炘。想问问您,知道这里原来的住户,都去哪里了吗?”

老妇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睛在灰垢底下亮得惊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朝他走来。每走一步,地面的碎碳沫就被带起一阵灰烟,扑在她的裤脚上。

安炘看清了她的手——那是双什么样的手啊,黝黑、干瘪,像段枯树枝,指关节肿得发亮,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黑泥,爬满的皱纹里,仿佛藏着这片废墟所有的秘密。

“这里……”老妇终于开口,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这里没有人!死了!全死了!”

她猛地举起木棍,指着满地的废墟,像是在控诉什么:“烧光了!一把火烧光了!男女老少,一个没剩!死完了!”

“死完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低下去,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都死了……夜里烧的,喊救命都没人应……”

安炘的脸“唰”地白了。他张了张嘴,想问“那安佳禾呢?安万仕呢?我父亲呢?”,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老妇的声音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耳朵,那些尖锐的词句钻进脑子里,和大哥信里那些含糊的字句搅在一起——“报喜不报忧”“第一封竟是这样的事”“去申城找安万仕”。

原来大哥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原来那封信里的每个字,都浸着血。

老妇还在念叨着什么,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久远的恐惧里。她忽然抓住安炘的胳膊,那枯瘦的手指像铁钳,勒得他生疼:“你是来抢东西的?是不是?他们都来过了!把能拿的都拿走了!连块好砖都没剩下!”

“不是的,老人家,我不是……”安炘想挣开,又怕弄伤她,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我只是想找家人,我没有别的意思。”

老妇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反复念叨着“死了”“烧光了”,眼睛里的光忽明忽灭。安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沉。他知道,从这老妇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他轻轻掰开老妇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元,塞到她掌心。老妇的手猛地一缩,低头看着掌心的银元,眼神茫然。

“老人家,”安炘的声音有些发颤,“这里您要是住着顺心,就住着吧。别总动气,对身子不好。”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这片废墟,那些断壁残垣在秋阳下沉默着,像在诉说一场被遗忘的灾难。喉咙发紧,眼眶发烫,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转身拎起箱子,脚步有些踉跄。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妇还站在原地,佝偻着背,像座和废墟融为一体的雕像。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碳沫,迷了他的眼。

安炘揉了揉眼睛,加快了脚步。不能再耗在这里了。大哥的信里,唯一的线索是二哥安万仕他在申城。

无论这里发生过什么,无论大哥在哪里,他都得先找到二哥。

箱子的轮子碾过碎瓦,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安炘没有再回头,只是把口袋里那封信攥得更紧了些,信纸的边角硌着掌心,像块提醒他的烙印。

申城。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地名,脚下的路,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竟不还

宁得岁岁吵

听说,那时候还有爱情

夏歇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春啬
连载中羊柳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