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透着层淡青的光,安炘已经醒了。西厢房的木窗推开时,带着点“吱呀”的轻响,院角老槐树的叶子上还挂着露水,风一吹,簌簌落下来几滴,打在阶前的青苔上。
他把那张梨花木茶桌往窗边挪了挪,晨光正好斜斜地落在桌面上,铺出块暖融融的光斑。打开行李箱时,铜锁“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书露出边角——有几本是洋学堂的课本,纸页磨得发卷,还有几本是他带回来的线装书,蓝布封面上印着淡淡的墨痕。他把墨水摆到桌角,摊开纸张,打开黑漆亮壳的笔盖,扭转出笔身,将鼻头放入墨水瓶中按了按笔芯肚,咕咕墨泡被吸入笔芯肚里,墨水的厚重味道混着清晨的草木气,在屋里漫开来。
笔吸好了墨,落在宣纸上时,先是极轻的“洇”声,随即变成连贯的“沙沙”响。安炘低着头,眉峰微蹙,顿了一下又继续挥动笔身,一行行字从笔尖淌出来。他写的是这些年在国外的见闻,却总在不经意间,笔尖拐个弯,落到记忆里的安家老宅——院里的石榴树、父亲书房里的檀香、大哥总爱哼的那支小调。
等他回过神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金晃晃的光透过窗棂,在纸上投下清晰的格子影。安炘直了直腰,肩背传来点酸胀,他盖好笔帽,把写满的纸一张张摞起来,在桌角轻轻敲了敲,让边缘对齐,动作里带着种骨子里的规整。
这时院外传来厨房的动静,铁锅碰着灶台,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他走出厢房,正看见宋要娣端着个粗瓷大碗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了点面粉。
“炘哥儿,醒啦?”她笑着回头,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快来吃早饭,刚蒸好的馒头,还热乎着呢。”
灶台上的铁锅敞着盖,白胖的馒头在笼屉里挤着,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扑面而来,把空气都烘得暖乎乎的。旁边的砂锅里,豆浆正“咕嘟咕嘟”地沸着,表面浮着层薄薄的豆皮,用勺轻轻一挑,能拉出细白的丝。
宋要娣给安炘盛了碗豆浆,又递过个馒头,看着他咬下第一口,眼神里带着点试探:“在外面这些年,吃惯了洋人的东西,会不会吃不惯这个?要不我这就去巷口给你买面包?”
安炘嘴里还含着馒头,温热的面香在舌尖散开,他摇了摇头,咽下去才开口,声音带着点被热气熏过的微哑:“吃得惯的。”他低头喝了口豆浆,豆香醇厚,带着点淡淡的甜,“在外面最想念的就是嫂嫂做的馒头,洋人那些面包,硬邦邦的,哪有这个软和。”
宋要娣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望着安炘低头喝粥的样子,他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清瘦,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这些年独自在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他耳后的皮肤,带着点凉:“傻孩子,想吃什么就跟嫂嫂说,别总憋着。你在这儿,跟在自己家一样,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安炘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抬头,只是往嘴里又塞了口馒头,把那句“谢谢嫂嫂”咽进了喉咙里。宋要娣看着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定是又怕给人添麻烦,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往他碗里多夹了块腌萝卜:“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饭后安炘要跟着去布庄帮忙,宋要娣却把他往回推:“你刚回来,歇着就好,那铺子小,我一个人照应得过来。”安炘不肯,只说“去看看也好”,她拗不过,只好让他跟着。
布庄里比院里更亮堂些,阳光透过玻璃柜台,在布料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阴丹士林蓝的布挂在木架上,垂得笔直,摸上去滑溜溜的;月白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用熨斗烫过,平展得像面镜子。安炘靠在柜台边,看着嫂嫂熟练地给客人量布、算账,听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倒也不觉得无聊。
忽然巷口传来清脆的吆喝:“申报!新到的申报!”一个穿着蓝布短褂的孩子挎着布包跑过来,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到了铺口,仰着小脸喊:“婶子,要报吗?今天有新消息!”
宋要娣从钱匣里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接过报纸:“给我一份。”孩子接过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又吆喝着跑远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声音越来越淡。
安炘的目光落在那张报纸上,宋要娣见他盯着看,便把报纸递过去:“炘哥儿,你要看吗?上面有洋学堂的新闻呢。”她记得安炘在国外念的学堂,总想着他或许会感兴趣。
安炘接过报纸,指尖触到纸面,带着点油墨的粗糙感。他低头翻看着,忽然手指一顿,目光定在角落里的一则新闻上。那标题印得不算大,却像根针,猛地扎进他眼里——《安宅起火疑云:安氏父子争风,一朝倾覆》。
他的呼吸瞬间屏住了,指尖攥得报纸发皱,指节泛白。往下看,字里行间写的全是刺人的话:“安氏父子同恋一女,为争权势反目,终致家宅被焚……安明年(注:安父名)疑遭毒杀,其子安佳禾(注:安兄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安炘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了似的。他把报纸翻来覆去地找,却只有这一则提到安家,字里行间全是捕风捉影的揣测,可那“家宅被焚”“下落不明”的字眼,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猛地把报纸折起来,塞进衬衫口袋里,纸角硌着皮肤,却不觉得疼。
“嫂嫂,我出去一趟。”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急促得带起一阵风。
“诶,炘哥儿,你去哪?”宋要娣从柜台后探出头,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找工作!”安炘的声音从巷口传回来,已经远了。
宋要娣愣了愣,随即慌了神。申城这么大,他一个刚回来的人,路都认不全,怎么找工作?安玉这时候指不定又跟那个宋江铃混在一起,指望不上。她咬了咬牙,也顾不上铺子里的生意了,抓起柜台上的钥匙,快步走到门口,“哗啦”一声拉下布幌子,锁了铺门就往巷口追。
青石板路上,安炘的身影已经快拐出巷口,白衬衫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宋要娣拎着裙摆快步追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可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瞎闯。
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时间,宋要娣知道自己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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