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实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一点点压下来。安炘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发皱的报纸,站在街角的路灯下,指腹反复摩挲着角落里印的“申报馆”地址。从正午找到日头西沉,他跑遍了报上写的那条街,问过挑着担子的货郎,拦过穿长衫的先生,甚至拽住过骑黄包车的师傅,可要么被摇头摆手地推开,要么被一句“那地方早没了”打发。

报纸上的铅字像活过来似的,在他眼里晃来晃去。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黏糊糊的,全是汗,额前的碎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闷。胃里早空了,从早晨啃了半个馒头到现在,饿得发慌,连脚步都发飘。江风顺着巷口灌进来,带着水汽的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脑子里却空空的,像被这风吹透了,只剩下“找不到”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他拖着腿往回走,巷子里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在转角处被墙截断。快到家门口时,迎面撞上个人,两人都踉跄了一下。

“谁啊——”安玉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他正扯着领带往前走,抬头看清是安炘,眉头瞬间拧成个疙瘩,“你还知道回来?”

安炘愣住了,看着二哥眼里的烦躁,还有他西装袖口沾的点胭脂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张了张嘴,才挤出两个字:“二哥。”

“你去哪疯跑了?”安玉往前逼近一步,声音拔高了些,“一声不吭就没影,宋要娣跟疯了似的找你,非拽着我一起,耽误多少事!”他说到最后,语气里全是怨怼,显然是为没能陪宋江铃而恼火。

安炘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口袋里的报纸,纸角硌得手心生疼。“对不起,二哥……我给嫂嫂添麻烦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内疚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把他整个人都泡得发沉。

安玉“嗤”了一声,没再骂,转身往街外走,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噔噔”响,带着股子气。安炘默默跟在后面,两人之间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只有脚步声在巷子里撞来撞去,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堵成了沉默。

没走多远,就看见街边的路灯下站着个人。宋要娣的布衫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手里还攥着块手帕,正踮着脚往对面街道上望,脖子伸得老长,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鬓角的碎发都湿了。

“宋要娣!”安玉喊了一声,不知怎的,看着她这副焦急的样子,心里忽然窜起点莫名的烦躁——要是自己哪天不告而别,她会不会也这样找?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见宋要娣没听见,他几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人这不回来了?找什么找,那么大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宋要娣被拽得一个趔趄,茫然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安玉的肩膀,落在后面的安炘身上。路灯的光刚好打在安炘脸上,他眼眶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断了,猛地挣脱安玉的手,快步走到安炘面前,声音都带着颤:“炘哥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安炘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还有被风吹乱的头发,鼻子一酸,没忍住,伸手轻轻抱住了她。“嫂嫂,对不起……”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堵住了,“我不该乱跑的,让你担心了。”

宋要娣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带着常年做活的薄茧,却暖得让人想哭。“好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她拍了拍他的后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院里的老槐树上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透过灯罩,在石桌上投下圈模糊的光晕。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带着点凉意,钻进人衣领里。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宋要娣刚给安炘倒了杯热水,安炘就捧着杯子,低声开口:“嫂嫂,二哥,我想找份工作。”他抬眼,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圈,“这样我也能有点收入,不用总靠着嫂嫂跟二哥。”

“去我铺里不就行了?”安玉立刻接话,双手交叠着搭在桌上,语气带着点施舍的意味,“正好缺个跑腿送货的,省得我还得想办法花钱请人。”

“啪!”宋要娣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眼神瞪过去,随即又转向安炘,语气软得像棉花,“炘哥儿想找什么工作?嫂嫂这几年在申城也认得些人,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我想去报社。”安炘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安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地笑出声,猛地坐直了:“安炘,你要去报社当记者?整天东跑西颠地问东问西,你以为这样就能查出安家的事?”他前倾着身子,眼神里带着刻薄的现实,“你以为报社是那么好进的?别做梦了!现在可不是当初的安家,谁还会卖你安小少爷的面子?”

“你少说两句!”宋要娣隔着桌子,在安玉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嘶”了一声。她转头看向安炘,眼里全是鼓励:“别听你二哥胡说,炘哥儿这么有学问,肯定行的。明天嫂嫂陪你去,咱们就去试试,成不成的,试过才知道,啊?”

“嘿,你个乡下来的懂什么?”安玉揉着胳膊瞪她,“报社里头都是些酸文假醋的,哪看得上他……”

“你能不能闭嘴!”宋要娣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安玉背上,“要吵出去吵,别在这儿添堵!”她把安玉往门口推,“你去找你的宋江铃去,别在这儿碍眼!”

安玉被推得踉跄着往外走,嘴里还嘟囔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宋要娣转身回来看安炘,见他正望着厨房的方向发呆,便走过去,柔声说:“炘哥儿,轩哥儿在高老师那儿呢。以前我忙不过来,常麻烦高老师照看,他今晚就在那儿睡了。”她怕他心里过意不去,又补了句,“明天我们去接他,他见了你,保准乐坏了。”

厨房里很快飘出香气,宋要娣端出热好的馒头和一碗鸡蛋羹,往安炘碗里夹了块鸡蛋:“快吃,凉了就腥了。明儿我不去铺里了,专门陪你去报社,好不好?”

安炘低头扒着饭,嘴里的鸡蛋羹滑嫩温热,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股咸涩混在里面。他抬眼时,刚好看见灯光落在宋要娣鬓角的白发上——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就有白头发了?眼眶猛地一热,眼泪没忍住,“啪嗒”掉在碗里,砸出个小小的湿痕。

夜里,安炘坐在窗前,看着院里那盏马灯的光。安玉的话像根刺,扎在他心上——是啊,现在的安家早就没了,他一个没背景没门路的人,报社凭什么要他?可嫂嫂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又在他眼前晃。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秋的凉意。他攥紧了拳头,不管怎么样,总得去试试。不为别的,就为嫂嫂那句“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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