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要娣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铜镜里映出的人,眼角爬着细纹,鬓角别着朵干了的槐花——还是前几日轩哥儿摘给她的。她对着镜子轻轻呼出口气,指尖划过掌心那几道磨出来的硬茧,恍惚又回到初到申城的日子。
那时候她嫁到安家七年了,因为安万仕骤然跟安父吵架竟狠心离开安家,安父找到她塞了不少银钱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她自己的包袱跟安万仕的衣箱都是她拿着,另外一箱是安父给的银钱没有告诉安万仕,刚到申城,脚踩在青石板上都发飘。安玉要开布庄,她便跟着学算账,可捏惯了锄头的手哪握得住细巧的算盘,珠子总滑得像泥鳅,夜里躲在油灯下练,指节磨得通红;学写字更难,毛笔在手里抖得像筛糠,“宋要娣”三个字练了百遍,才总算写得端正些,看了她写的字,安万仕将名字花钱换成安玉指不定又是在暗讽她。跑货时更不必说,天不亮就跟着车走,雨天路滑摔进泥里,爬起来还得护着怀里的货单,生怕弄湿了没法对账。
安玉总爱站在柜台后看她忙,嘴里没一句好话。“乡农就是乡农,”他翻着账本,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账算得七扭八歪,也就我能看懂。”说完“啪”地合上账本,甩着袖子就进了内屋,留她一个人对着那串错漏的数字,心里又酸又涩,却还是得重新打起精神,把账本翻得卷了边,也要算出个明白。
可她到底是撑过来了。如今算盘打得比谁都快,见了洋行的买办能说几句体面话,遇着难缠的主顾也会笑着打太极 ,也是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口舌。那些难捱的日子像磨石,把她磨得粗粝,也磨得坚韧。铜镜里的人眨了眨眼,眼底的迷茫散了,只剩下沉静——她本也没过过金尊玉贵的日子,轩哥儿在,炘哥儿也回来了,把这两个孩子养好,日子就有奔头。
炘哥儿……她想起那个孩子,三岁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喊“嫂嫂”。他娘走得早,大哥安佳禾突然整日奢靡无度,安玉心里只有初恋堂姐宋江铃,若不是宋江铃当年突然跑了没了踪影,自己也不会因为怕安家生气而被塞入花轿。那些年在安家大宅,姐姐们总嫉妒她嫁进了金窝,可谁知道大宅里的规矩比乡下的田埂还密,白日里言行举止全是规矩,都不敢说话,夜里要听安玉的冷言冷语,后来安父纳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后院的是非就没断过。直到安佳禾出了事,大宅遣散了姨太,不过那是两人刚到申城发生的,后面才知晓。
如今安家没了,可只要孩子们在,日子就还得往下过。窗外的月亮爬到了半空,银辉洒在窗台上,像层薄霜。宋要娣吹了灯,躺进被窝,把那些翻涌的往事按下去——都过去了,睡一觉,明天还要陪炘哥儿找工作呢。
第二天的早饭冒着热气,宋要娣给安炘盛粥时,目光落在他的衬衫袖口上。那料子看着是好的,可边角磨得发毛,露出点灰白的线,袖口更是起了圈细巧的毛边,像是穿了许多年。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安家当年何等风光,炘哥儿在外头定是受了不少苦。
“炘哥儿,”她把酱菜往他跟前推了推,“吃完早饭,咱先去趟衣铺。”
安炘正喝着粥,闻言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点米粒:“去衣铺做什么?”
“给你买套新衣裳。”宋要娣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找工作得穿得体面些,你这衣裳……”她没说下去,只笑着看他,“听话,就买一套。”
安炘连忙摇头,粥都差点喷出来:“不用的嫂嫂,我箱子里还有衣服。”
“那衣服袖口都磨出丝了,”宋要娣不容分说,“就当是嫂嫂给你接风,啊?”
拗不过她,安炘只好跟着进了巷口那家洋衣铺。掌柜的正拨着算盘,抬眼看见宋要娣,眼里闪过点轻视——她穿的衣服普通人素的。可当安炘走进来,掌柜的眼睛亮了亮,这年轻人眉清目秀,站在那儿就像幅画,只是身上的衬衫确实旧了。
宋要娣让安炘自己挑了几件,最后选了套棕榈色的西装,料子挺括,配着雪白的衬衫。安炘抱着衣服进了试衣间,出来时,宋要娣愣了愣——衬衫领口挺括,衬得他脖颈修长,西装外套收着腰身,把他清瘦却挺拔的身量显了出来,连袖口都刚刚好,不长不短。
“我还当这颜色老气。”她走上前,替他理了理歪了的领带,又拽了拽袖口,指尖触到他手腕,温凉的,“穿在你身上倒正好,精神。”
掌柜的也凑过来,咂着嘴夸:“这位少爷好身段!这衣裳挂了半年,没人能穿出这味道,还是您有眼光!”他先前看宋要娣土气,没指望做成生意,这会儿见安炘穿得这样体面,语气里添了几分热络。
“还要再看看别的吗?”宋要娣望着衣架上的格子西装,眼里有点可惜。
安炘却笑着摇头:“不用了嫂嫂,这样就很好。”他转了个圈,衣角扫过地板,带着点少年人的雀跃。
宋要娣便不再劝,大手一挥痛痛快快结账,往日的她必定讨价还价,不过炘哥儿喜欢,那就值。
两人从衣铺出来,按着记好的地址找报社。头一家在石库门里,门卫见他们穿着寻常,挥着手就赶:“没招人!走走走,别挡着道!”连安炘想递上的字据都没看一眼。
第二家在洋楼里,前台小姐涂着红指甲,头都不抬:“我们这儿要预约函,没函进不去。”宋要娣想多说两句,人家已经转过头去打电话,理都不理。
第三家更糟,一个戴眼镜的编辑正在审稿,见安炘生得周正,又穿着新西装,脸色沉了沉:“毛头小子懂什么新闻?回家念书去吧!”说着就把他们往外推,语气里的嫉妒藏都藏不住。
一家,两家,三家……太阳爬到头顶时,他们已经跑了十四家。安炘的脚步渐渐慢了,先前眼里的光淡了些,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宋要娣拉着他进了家小面馆,叫了两碗阳春面,把自己碗里的葱花拨了一半给他。
“嫂嫂,要不……就算了吧。”安炘低头搅着面,声音闷闷的,“二哥说得对,我太想当然了。”
宋要娣夹了筷子面,吹了吹才递到他嘴边:“胡说什么。”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却格外暖,“申城的报社有十六家呢,咱们才跑了十四家,还有两家没去呢。”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那两家一家在法租界,门槛高得很;另一家据说专登洋文新闻,怕是更难。可她不能露怯,看着安炘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她又挺直了腰板:“就算这两家不成,咱还能去文社试试,总能找到事做。”大不了,她多跑几趟货,多算几本账,养着炘哥儿就是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有了劲,给安炘碗里多加了个荷包蛋:“快吃,吃完咱去下一家,说不定就成了呢?”
安炘望着嫂嫂眼里的光,点了点头,把那口带着暖意的面咽下去,心里的失落好像被这碗热汤熨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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