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老师

法租界的洋楼耸在暮色里,奶油色的墙面上爬着深绿的常春藤,罗马柱撑起的门廊下,铜制门环擦得锃亮,映着来往行人的影子。宋要娣仰头望着那三层楼高的拱窗,玻璃擦得能照见天上的流云,她下意识拽了拽布衫下摆,指尖把衣角捏出几道褶子。

“这楼……比安家老宅的客厅还阔气。”她小声嘀咕,喉结动了动,手心沁出的薄汗把布衫袖口洇湿了一小块。转头看安炘时,他正望着门廊里穿西装的男人推门而入,侧脸在夕阳里泛着层柔光,倒像是从小就长在这种地方似的,半点不见局促。宋要娣深吸口气,往他身边凑了凑,像是借了点胆,逆着往外涌的人流往里走。

一进门,水晶吊灯晃得人眼晕。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画里的女人穿着蓬蓬裙,眼神像浸在水里。宋要娣看得眼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衣摆:“这……这真是报社?炘哥儿,你看那墙上,竟全是画儿……”

前台的接待员穿着湖蓝色的旗袍,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见他们过来,脸上堆着礼貌的笑。宋要娣抢先一步上前,声音带着点发颤:“姑娘你好,我们想问问,这儿……找工作要啥手续?”

接待员的目光在她打量一下,又落在安炘身上,眼神亮了亮,随即摇摇头:“不好意思,我们目前没有空缺岗位,已经满员了。”

宋要娣的肩膀垮了垮,可还是不死心,正要张嘴再问“要不……”,手腕突然被轻轻拽了下。

“多谢姑娘。”安炘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他对着接待员笑了笑,那笑意落在眼底,像盛了点碎光,“我们知道了。”说完便拉着宋要娣往外走。

接待员望着他们的背影,指尖在台面上顿了顿。刚才那年轻人的模样,倒是比画报上的明星还周正——若是真来当记者,怕是往人群里一站,不用多问,旁人自会把心里话掏出来。她拿起钢笔,在登记本上画了个小小的圈,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

黄包车在街角停下时,最后一家报社的牌子刚被暮色浸成暗褐色。安炘盯着那扇挂着“闻声报”金匾牌的门,脚步像坠了铅,半天挪不动。风卷着落叶扫过他的皮鞋,他忽然转过身,攥住宋要娣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震。

“嫂嫂,我们,回去吧。”他声音压得低,尾音带着点发紧的颤。

宋要娣愣了愣,眼睛睁得圆圆的:“炘哥儿?这都到门口了……”

“不找了。”安炘别过脸,望着街对面卖糖画的摊子,喉结滚了滚,“我其实……也不是非去报社不可。”他想起今天宋要娣对着那些穿洋装的人点头哈腰的样子,想起她被拒后强扯的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着,又酸又涩,“让你跟着跑了一整天,不值当。”

“傻孩子。”宋要娣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蹭过他鬓角的碎发,“跑都跑了,还差这最后一步?去问问,成不成都算给今天一个交代,嗯?”

她攥着他的手腕往里走,力道不大,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韧劲儿。

可终究还是没能如愿。编辑室里的人正收拾东西,说年底前都不招人了。出来时,街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石板路上跟着脚步晃。

安炘忽然松了口气,像是压在肩上的石头落了地。他转头对宋要娣笑了笑,眼里的郁色散了些:“嫂嫂,去接轩哥儿吧。”

西街十路巷的墙头上,爬满了紫色的喇叭花,暮色里蔫蔫地垂着。门环是黄铜的,被摸得发亮,宋要娣抬手敲了三下,“笃笃笃”的声响在巷子里荡开。

门很快开了,高正阳站在门内,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穿着件浅灰的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手里还捏着支红铅笔,指缝沾着点墨水。“宋姐,你们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木头,侧身把他们让进来,“刚还跟轩哥儿说着小叔叔呢,瞧,正好这便是那好看的小叔叔了吧。”

宋要娣一进门就往藤椅上坐,带着点脱力的疲惫,话却像开了闸的水:“高老师你是不知道,今儿跑了一整天,十六家报社啊……”她拍着大腿笑,眼角却有点红,“不过也不算白跑,见着那洋楼里的吊灯了,亮得晃眼!”

安炘刚在桌边坐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扑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小叔叔!”安逸轩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星星,手里还攥着张画,“我画了你!”安炘把他抱到腿上,看着画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忍不住笑出声,指尖刮了刮侄子的鼻尖。

高正阳给宋要娣倒了杯热茶,目光落在安炘身上,忽然开口:“你其实更想去文社,对吗?”

安炘愣了下,抬头时正对上高正阳温和的眼神。他确实没对报社有那么深的执念,只是觉得文字该有处落脚,文社那种能安安静静写东西的地方,反倒更合心意。

“我跟共学社的社长是旧识,”高正阳指尖敲了敲桌面,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是暖意,“他那儿正缺个懂外文的编辑,我给你写封引荐信,你去试试?”

宋要娣“腾”地站起来,手里的茶杯晃出点水,她一把抓住高正阳的胳膊,声音都带了颤:“高老师!这……这可太谢谢你了!炘哥儿,快谢谢高老师啊!”

“小叔叔快谢谢高老师!”安逸轩在安炘怀里晃着腿,脆生生地喊。

安炘抱着侄子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谢谢您,高老师。太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高正阳摆摆手,忽然起身往里屋走,脚步有点急,“轩哥儿说你留过洋,定是有学问的。要谢我,往后多写几篇文章给我瞧瞧就成。”

临走时,高正阳忽然拉住安炘,心口的突然狂跳不止,指尖由凉转温。他往安炘手里塞了个信封,信纸边角还带着点体温,像是刚写好的。“拿着这个去。”他声音压得低,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信我。”

安炘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信纸,正想说什么,却见高正阳的外套松松垮垮搭在肩上,领口还歪着,像是匆忙间赶来给他的。夜风卷着秋凉吹过来,高正阳打了个轻颤,安炘伸手给他拢了搭肩上的外套,眸眼清亮。“天凉,您快回屋吧。”

高正阳“嗯”了一声,看着他们的身影拐出巷口,才慢慢关上门。门轴“吱呀”一声,把巷外的风声挡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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