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乐得合不拢嘴?”安玉正趴在柜台上翻账本,指腹蹭过泛黄的纸页,账本边角卷得像朵蔫了的菊花。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带着雀跃,他抬眼一瞧,宋要娣还没掀门帘呢,那笑意就先从眉眼间漫出来了。他撇撇嘴,笔尖在账页上戳出个小墨点,“什么事?这么高兴,神兮兮的。”
宋要娣掀帘进来,风卷着她发间的碎絮,脚步轻快得像踩着棉花。她没看安玉,径直走到算盘前坐下,“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珠撞得脆生生的,货单上的数字被她一行行勾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力道都带着股高兴劲儿。安玉在她眼里,活脱脱就是柜台上那只积了灰的铜秤,不看也罢。
“宋要娣!你要干什么!”安玉被这彻底的无视惹毛了,猛地拍了下柜台,账本“啪”地合上,边角磕在大理石台面上,“你聋了?”见她还是没反应,他索性绕过柜台,一把抽走她眼前的账本。
宋要娣这才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凉飕飕的:“你要是没事干,就麻烦找宋江铃去,行吗。”
“你——”安玉的脸“腾”地涨红了,手指攥着账本边缘,指节泛白。
正待发作,铺门口突然炸响个洪亮的嗓门,像敲锣似的:“安玉!又欺负你媳妇呢?”
安玉的腿肚子瞬间软了半截,差点没站稳。门帘被一只戴玉镯的手掀开,徐绣绣身子壮硕,堵在门口,黄铜般的肤色在日光下发亮,乌黑的辫子绕着脖颈缠了两圈,宝蓝色的旗袍紧紧裹着壮实的身板,盘扣都快绷开了。
安玉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年刚到申城的画面猛地冲了进来——他故意走得飞快,拉开宋要娣跟他的距离,余光瞥见这群壮实的人走在街上,就数徐绣绣最惹眼,走在最前面,还穿着紧绷亮眼的旗袍,跟肤色差对成反色,辫子缠颈的模样女人少有,忍不住多瞟了两眼。谁知就这般对上她的视线,那双眼珠子像淬了火,“唰”地剜过来,下一秒他就被只铁钳似的胳膊夹住了喉咙,黏腻的汗液从女人胳膊的皮肤里夹粘到安玉皮肤上,引得一阵阵熏汗,徐绣绣胳膊上的汗黏糊糊蹭在他颈间,带着股汗液混着浓厚香水的味道,勒得他喘不上气,紧成猪肝色,任他怎么挣都挣不开。要不是宋要娣扑上来又拉又低声劝说了两人关系,还好这人不喜欢有妇之夫,他那天怕是要被这女人架走当“压寨夫君”了。现在回想还是一阵恶怕,连忙不吭声降低存在。
“徐大小姐来了,今日这旗袍又是新款吧,可真不错,年轻就是好,穿着鲜亮。”
给徐绣绣夸得一阵舒心,也不注意安玉了,对着宋要娣开口:“我来看看你这有没有新料子,做身新的。”
“哎呀,那还不多了去了,徐大小姐这么年轻风卓,穿什么都好看,正好也来了新货。”
徐绣绣被这声夸熨帖了,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也懒得再逗安玉,对着宋要娣说:“我来挑块新料子。”
“哎哎,好嘞!”宋要娣立刻推开安玉,从柜台下拖出个样料的木匣子,掀开盖子,里头的绸缎料子在日光下泛着柔光,“瞧这块杭绸,水绿色的,秋里穿正好,衬得您肤色更鲜亮;还有这块织锦,上面绣的缠枝莲,多贵气……”
徐绣绣的手指在料子上捻着,正听得入神,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个身影往铺里走,脚步轻快。她猛地抬眼,一下子定住了——来人穿着新做的棕榈色外套,领口系得周正,白净的脸上泛着点红,像是刚走得急了,鼻尖沁着层薄汗,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
“嫂嫂,成了!”安炘举了举手里的牛皮纸信封,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几步就跨到柜台边。
“果真?”宋要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笑成了月牙,又忙转头对还在发愣的徐绣绣道,“徐大小姐,这是我家炘哥儿。”又向看了看安炘,“你先歇歇,这是徐大小姐,来看料子,我们等会儿细说。”
徐绣绣没应声,眼睛直勾勾盯着安炘,方才还洪亮的嗓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嘴唇动了动,只挤出句含混的“啊……我……”。她铜黄色的脸颊“腾”地爬上两团暗红,像被灶火烤过似的,突然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往外走,“我、我改天再来!”
门口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也跟在她离去的脚步里离开了。
“来,炘哥儿,咱们坐下说。”宋要娣拉着安炘往铺边走,脚步都带着飘,到了窗边的八仙桌旁,拿起茶壶就倒,热水溅在桌面上,她也没顾上擦。
安玉在一旁看得眼热,撇着嘴哼了声:“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亲弟弟呢,热乎成这样。”
“啊,二哥,你也在。”安炘这才瞧见他,脸上的笑意淡了点,规规矩矩地喊了声。
“哟,合着,现在才看着我呗,我不出声怕是只看到你嫂子了吧。”安玉挑眉,故意把声音扬高,“你是不是忘我才是你哥,你亲哥。”
宋要娣立刻往安炘身前挡了挡,瞪了安玉一眼:“别理他,我们说我们的——共学社那边怎么说?让你什么时候去?”
被两人都拒理的安玉,生了气,又泄了气,要不是今天被宋江铃拒绝游玩,哪会在这里受窝囊气。
“你两个,好不过分。”看着两人,安玉更烦闷了。
安炘侧过身,看见柜台后的安玉正梗着脖子,眉头拧成个疙瘩,手里的算盘被拨得“哗啦啦”响,珠子撞在框上,带着股子没处撒的火气。他微微蹙眉,看向宋要娣:“二哥这是……又不自在了?”
“管他呢。”宋要娣把帕子往腰间一塞,拍了拍安炘的胳膊,眼里的光比窗台上的琉璃瓶还亮,“快细说,共学社那边怎么就定下了?”
安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边角被他捏得发皱,脸上泛起层浅红:“其实也巧。去的时候,社里正搁着一本文集,说是想译成英文送展。我等着见社长时,就顺手翻了两页,写了段试译稿搁在桌上……”他顿了顿,抬眼时眼里闪着点羞赧,“偏巧上午有位洋外社的先生来谈合作,瞧见我写的译稿,就多问了句‘你也能译英文?’。我说略通些,他竟当场就跟共学社签了合同,说这译本让我来做。”
“我的老天爷!”宋要娣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跳,“译中文不算,还能倒过来译成洋文?炘哥儿你这脑子,是装了本洋字典吧!”她越说越激动,嗓门都高了三分,“今晚非得好好犒赏!给轩哥儿说,他小叔叔往后可是要给洋人译书的,那孩子指不定在学堂怎么夸他的小叔叔呢!”
安炘被她夸得耳根都红了,低头抿了口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柜台后的安玉听得牙酸,手里的算盘“啪”地被按在桌上,珠子蹦起来又落回去。他踢了踢柜台下的木凳,凳腿在青砖地上蹭出道白痕,嘴里嘟囔着:“译个书罢了,瞧把你乐的,好像中了状元似的。”
话虽这么说,他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往安炘手里的信封瞟——那信封上印着共学社的烫金社徽,看着就体面。他喉头动了动,安炘是他弟弟,那便也是他沾的光,又听到宋要娣殷勤给安炘做好吃的,心里的火气像被泼了油,烧得更旺,却只能抓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对着柜台角落的灰尘胡乱抽了两下,掸起的灰在阳光里飞,倒像是他没处落脚的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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