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寒衣节方过,天彻底冷下来,出来闲聊散步的都没几个人。
今儿是院试放榜的日子,三房两口子带着大哥上县里看名次,春水没跟着凑热闹,窝家里闲玩。
抱着黑蛋去厨房指挥她娘做拔丝地瓜和翻糖芋头。
这两前期做法一致,差别就在最后裹糖液的步骤。
切好的地瓜芋头块倒热水锅里煮熟,等待期间,春水坐在灶火旁候着,丢两个地瓜进去烤。
文桂芬坐在她对面逗弄黑蛋,“也不晓得你大哥这次能不能考上秀才,唉,希望他能中吧。”
春水捏着竹钳伸到炭火里给地瓜翻身,笑道:“肯定能考上,就是考不上,咱家也不缺啥,去书院的钱都是三叔三婶掏的,大哥想考到啥时候都成。”
“也是,鸿哥儿是个聪明的,又勤奋,说不定真是咱村第二个秀才咧,”文桂芬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眉间凝起一缕忧思,“你三婶说年后就给鸿哥儿看媳妇,咱家现在条件好了,不少人想结亲呢。唉,我也想给你姐再看一个婆家,之前跟她提过一嘴,她不愿,还差点吵起来,说什么她以后都不想嫁,只想把吃食铺子做好,让我别再提这事。”
“你说这哪成啊?年后就十七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往上可没有好夫婿给她挑。”
“娘,你就不怕二姐再遇到王大牛那样的夫婿?若是给她找的婆家不让她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做生意咋办,你舍得让铺子关门?”
“肯定不行啊,能赚钱的活咋能不要,你姐不能做,我可以替她忙活呀。”
春水摇摇头:“那不一样,我姐开这铺子就是为了圆自己的心愿,她喜欢做甜食卖,和让人帮她卖是两回事。你让她嫁人,逼她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和斩断她的幸福没区别。”
“难道娘忍心看二姐闷闷不乐一辈子?”
“那就给她找个接受她做生意的婆家。”
春水再次摇头,“娘,你咋老是纠结嫁不嫁这事呢,这世上不嫁人的女子多了去,就像村头那个三叶姑姑,她不也一直没嫁?如今在咱作坊里干活,赚的钱上交一半给爹娘,哥嫂也没怨言,在自家住得快活自在,这不好吗?”
“可是会被人说闲话的,你不看看大榕树下那几个……”
“如今谁敢说咱家闲话?而且就算被说,也没缺斤少两,总比去婆家受苦受难的好。”
见她娘仍是不甘,春水伸手把黑蛋抱过来,拍拍文桂芬的肩:“娘,我闻到香气了,地瓜和芋头应该熟了,你捞起来下油炸吧。”
文桂芬注意力转移到锅上,揭开锅盖,大片热雾袭散。
春水放开黑蛋,一拍棕黄肚皮让它出去玩。
拿竹钳翻翻地瓜,丢两根木柴进去。
“呼——呼——”春水往通心竹筒里吹气,给木柴助燃。
溢出来的烟灰熏得眼睛酸红,上方传来她娘的声音:“唉,不早点嫁,以后有得她后悔。”
春水闻言,放下竹筒无奈笑道:“后不后悔也是二姐的事,至少她不会怨你头上,要是现在逼她嫁人,往后若是过得不好,怨不怨你这可不一定哦~”
上方沉寂一瞬,随后锅里迸发滋拉油炸声。
盖上锅盖,油点炸散声逐渐沉闷、淡弱。
烧火时窗是打开的,寒风肆意涌入,冷意寻间隙钻进皮肤里,春水一哆嗦,更加贴近灶火,汲取暖意。
文桂芬看她一眼,眉眼含笑:“叫你不多穿点,那件袄子已经做好了,你去我屋里拿来披上。”
“不要,穿过来一会弄脏了,大冬天的我不想洗。”
“我给你洗,行了吧,别冻发寒了。”
“嘻嘻,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袄子是一件红色夹袄,纽扣边边绣了柿子叶和柿子,可爱生动,春水披着棉袄出来,正好听到有人敲院门。
“谁啊?”
“是我,周小花。春水我找你有事呢。”外面的人应道。
春水过去开门,倚在门边笑吟吟道:“小花姐,找我啥事?”
“嘿嘿,进去说。”周小花迈进门,顺手将门关上,殷切地拉着她往里走。
“就是,你在镇上不是有间接妆的铺子吗,想问问,我能不能自荐,我也想做妆娘卖玉女粉。”
周小花见她神色淡淡,生怕她秒拒,赶紧补充:“你先别急着拒绝,给我个机会说说吧。”
春水停下,拢拢领口,往厨房偏了偏头:“我没拒绝呀,外边太冷了,去灶房说吧。”
“哎!好!”周小花喜上眉梢,拉着她快步进了厨房。
瞧见文桂芬也在,礼貌打招呼:“眠大娘好。”
“哎,小花来玩了啊。”文桂芬回头应一声,手握锅铲上下翻搅地瓜芋头块。
春水重新坐回板凳上,双手贴近灶口取暖。
周小花十分自然地拉张板凳靠着她坐下来,“我身上没啥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说会道,还有脸皮厚。我给你说,我家鸡蛋卖不出去的时候都靠我这张嘴又夸又拉让人买下的。”
“我也喜欢上妆,你看,这是我看你们的妆容自己琢磨画出来的。”她将脸凑到春水面前,让她仔细瞧瞧。
春水上下端详一番,和她们的桃花妆有七八分像,没专门找三姐和她学的话,这手艺确实不错了。
卧蚕和眼影有些重,可能因为皮肤本就粗糙,即便上了润肤的也有些卡粉,但整体没什么问题,颜色处理得很干净。
“嗯,确实可以,小花姐以前学过上妆?”
周小花嘿嘿笑道:“我上街时就喜欢看别的姑娘脸上的妆,看多了自己学着画,久而久之画出门道了。”
“挺厉害的。”春水由衷夸赞,“但是来我这铺子要签契书,也不能随意旷工请假不干活哦。”
“我知道,我娘就在你们作坊上工呢。”
春水点点头:“行,月俸二两,但是你卖出一罐玉女粉,给你五十文的提成。”
“真的?!”周小花喜道。
“真的,我也给兰心姐一罐五十文的提成。”
“好好,我可以接受,咱们什么时候签契书?”
春水道:“现在就行,你随我来。”
周小花跟着春水出灶房,转到她屋里。
春水从柜子里翻出契书和红印,递给她:“要拿回去给家里人看看吗?”
周小花摇头:“不用不用,我信你!”
拇指沾红印,捻在契纸上。
“这样行吗?”她拿给春水看。
春水检查无误后点点头,“现在去县城晚上赶不回来,等下次我休沐再带你上县衙印官印吧,明儿你就去花妆阁上工,妆面让我三姐教你,日俸五十文。”
“行!”
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周小花便要告辞,春水把她送到院门,厨房响起文桂芬的声音:
“小花,先别走!”
“哎好,我在这等着你。”
须臾,文桂芬掀开门帘出来,手里抓着一个绣花布袋,鼓鼓的,接触到空气时还往外冒热气。
“给,大娘做了糖炒地瓜和芋头,你拿回去吃。”
周小花受宠若惊接过,“谢谢大娘!晚点我洗了袋子还给你。”
“没事,我这还有一堆布袋咧,路上慢点啊!”
“晓得啦!”
关上门,文桂芬拉着闺女回去,“我瞧那地瓜不拔丝呢,跟芋头一个样,都起砂了。”
“那肯定是裹糖液的手法不对,不过拔不拔丝都一样甜,娘做的就没不好吃的。”
文桂芬心中甜蜜,笑骂一声:“马屁精!”
春水洗好筷子,伸向大锅夹一块地瓜,果真是起砂了,白白一层裹着油黄锃亮的地瓜。
送入口中,香甜脆软,地瓜特有的风味在齿缝间漫开。
再夹一块芋头,外皮比地瓜还要硬些,但是芋沙很绵滑,裹着甜腻糖砂在舌尖慢慢融化。
春水一手支起下巴,一手执筷子,悠闲地乱夹一通。
一块接着一块,腮帮子鼓得满满的,春水整个人都像泡在蜜罐里,幸福得眯起眼享受。
“好吃吧?”文桂芬揉揉她的脑袋。
“嗯嗯,好吃!”春水忙不迭点头,嘴里还没咽下就要夹下一块,鼻尖忽地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烧灼味,猛地一拍脑袋站起身,“哎哟,坏了!”
“咋了?”文桂芬以为有什么大事,心一下提起来,紧张地问。
只见春水跑到灶口,把烧成炭的两个地瓜扒拉出来。
捧着两块滚烫的黑炭伤心欲绝:“我的地瓜!呜呜呜……”
文桂芬一看,松了口气:“龟娃子,吓我一跳还以为咋了,不就是烤糊两个,丢给黑蛋吃吧,娘再给你埋两个进去。”
“好吧……”
春水把炭瓜丢在门边,朝外大喊一声:
“黑蛋——回来吃地瓜!”
哼哧哼哧一阵,院门猛地被撞开,又被它伸腿熟练合上。
甩着舌头高兴跑过来,顺着春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两个黑糊糊冒着焦味的东西,脸一下垮下去。
“啊哈哈哈哈……”春水仰头大笑,一看到黑蛋吃瘪她就想笑。
文桂芬嘴角带笑,摇摇头,还和狗计较上了。
“汪呜汪呜汪呜!”黑蛋不满地冲她吠叫几声,一甩尾巴又跑出去疯玩。
晚上,一辆马车稳稳停在眠家院门前,三房的人回来了。
三叔拎着两坛酒,喜气洋洋大步跨进家门:
“爹、娘,鸿哥儿中秀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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