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古屋的冬天很少下雪。可能因为靠近海边的缘故,即便是看不见云层的晴朗天气,料峭的寒风也使得体感温度徘徊在冰点以下。月初偶尔能骑几回脚踏车,到了十二下旬,就算带着一层厚实的棉质口罩,也难以抵挡像刀刃一样割在脸上的痛楚。
早晨的寒气在窗户上结起一层白霜。三太打开一条缝隙感受了一下室外的气温,便在呢子披风外面额外裹上了一条看上去很温暖的浅棕色羊毛围巾。
“我出门了。”
同住的上原还在吃着早餐,惊讶地看了眼总是要睡到下午的人,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真稀奇,小少爷今天不是没课吗?”
“有点重要的私事。”
三太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
事务繁多的学期末,大学宿舍附近的空气变得肃杀了几分。平日里脚步悠闲、总是边走边聊天的大学生们,也各自心思沉重地匆忙赶路。
吐出的气息化作了一团白烟,三太把冰凉的鼻尖埋进围巾。
那么冷的天气,该不会下雪吧?
抬头看了一眼附近的钟楼——十一点二十五分。和《新青年》的记者约好了十二点在市中心商业街的咖啡馆见面,如果快步走着去,应该能在那之前赶到。
从兵库县归来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硬要说的话,可能比以前更加忙碌了。
上课、打工、写作,除此之外还有不得不开始着手的毕业论文。一早定好了研究方向,但越是看似简单的课题,越是难以把握重点。一有时间就泡在图书馆里搜集材料,周围的人或多或少有了进展,然而三太还在为如何论述唯美主义的起源而苦恼。
“说起来,三太为什么会研究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文学流派啊?”
那天在大学食堂,上原耐着性子听三太抱怨了一个中午。
“该不会又是因为理树丸老师?我说小少爷,那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能占领你了无牵挂的脑袋?”
不只是脑袋。心脏、不经意的举止、从嘴边溜出来的话,笔下的文字。只要是呼吸的瞬间,他就像身体里的红细胞,沿着盘根错节的血管流淌至每一处器官。
“如果是理树丸老师应该会这么说吧。”
“理树丸老师一定会很喜欢。”
“要是理树丸老师在这里的话……”
连三太自己也觉得不正常。好几次想把大脑皮层的褶皱展开,用橡皮擦把里里外外擦拭干净。但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徒劳。夜深人静的浅眠,那个人又会从盛夏的记忆里跑出来,慢慢向他靠近,用柔软的双唇印刻下消磨不去的痕迹。
三太也曾试图写信。起笔只是日常的问候,写到最后却成了胡言乱语的告白。老师就算收到,也会困扰得不知该怎么答复吧?周旋于“想念”和“害怕被讨厌”的夹缝中,壁橱的抽屉里徒增了几十封寄不出去的信件。
于是把多余的精力转移到了写作上,断断续续地在杂志专栏开始连载名为《春梢》的小说。抱着“只是把存在于脑海中的片段描绘出来”的想法,也没有过分的期待和太多杂念,思绪畅通无阻地从指尖流入墨水,然后转化为文字跃然于纸上。
小说连载的第二个月,读者信笺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
“我同主人公一样无法自拔地爱上了那名叫做‘梢’的少女,爱她的独立自尊,爱她的忧伤,爱她的美好。”
“在万物生长的季节,遇见了一名想在春天结束时死去的女孩,人间的浪漫不过如此了。”
甚至从颇有社会地位的前辈作家那里也收到了正面的评价。
从黯淡之中回过神,原本被乌云遮蔽的道路似乎又清晰可见了。急切地跑去海边想把内心的喜悦传达给两百公里之外的人,但是名古屋的海风裹挟着雨水,把三太奋力的呐喊吹刮得无影无踪。
连载结束后,杂志社帮忙出版了单行本。拿到样书的那天,三太奔向了邮局。
“见信如晤。正月将至,老师身体可安好?近来写了一些无聊的文字,随信附上样书,若能得到老师的点评,不胜感激。”
内容不需要太多,文字也不必缠绵,这样就够了,剩下的思念都藏在这本书里。
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三太刚好在约定的时间推开了咖啡馆的木门。看起来和三太年纪差不多的记者已经等候在玻璃窗前的座位上,见到三太出现,他恭敬地起身迎接。
“很荣幸能采访到您,宇野老师。”
不知什么时候起,也成了能够被尊称为老师的人。带着不适应和一点点沾沾自喜,三太和自称羽生田的记者互相交换了名片。
温暖的坚果香气、老式时钟的滴答声、顾客的切切私语。橙色的吊灯倒映在落地窗上,冬日冰冷的寒风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呼啸。不知不觉在这样的环境里放松了下来,抿了一口咖啡,开始和坐在对面的记者攀谈。
“老师的在新作《春梢》中描绘了一位性格独特的女性,很多读者都为之着迷呢。请问‘梢’这个人物是完全虚构的吗?还是真实存在的呢?”
“让我想想……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非要说的话,性别是虚构的。”
“那按老师所说,‘梢’原本应该是位男性?”
看到涉世未深的记者无比惊讶的表情,三太忍不住大笑。
“对,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人物。”
“那老师能谈一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但是……”
嘴角不自觉上扬,舒展地往沙发深处靠了靠,思绪似乎飘回了兵库县孤寂的深山,那个被吵闹的蝉鸣、无意义的眼泪和莫名其妙的欣喜所填满的混乱夏日。
“但是啊,那可能是我百无聊赖的人生里,最令人振奋一针的强心剂。”
结束采访从咖啡馆里出来,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不适应室外突如其来的温差,站在路边的三太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伸手确认了一遍存放在衬衫口袋里的信封——那是几日前来自理树丸老师的回信。
“近来一切安好。年末需前往东京一趟,不知能否顺路拜访?如计划无变,22日名古屋见。附:新书的评价当面与你诉说。”
仅仅抚摸着信上的文字,心中的不安就消失不见了。
买了站台票,坐在面对铁轨的金属长椅上,双腿因逐渐降低的气温而抖动着,望眼欲穿地看向从远处驶来的列车。随着尖锐的刹车声,车站的人头开始攒动,三太迫不及待的站起身,伸长脖子观察着过往的人群。
“好久不见。”
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眼神与他对上的一瞬间,白色的颗粒安静地从天空中飘落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单薄的身形,白皙的肤色,深邃的眼睛。从夏天走到冬天,从梦中走到眼前。
“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三步并作两步,跨越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把他拥入怀中。
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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