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是夜,张沅刚躺上小床,就着一帐子的补丁,沉入了梦乡。

在梦中。

他俨然变成小萝卜丁。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身上暖和的红棉袄,一如从前的梦般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他要告诉母亲:今日遇着个顶好看的姑娘,但儿子有些自卑,觉得配不上那样好的姑娘。

娘呀你鼓励鼓励我吧。

儿子也想要得到那样的少女的垂青。

他母亲仍旧坐在廊下靠背椅子里,任血水滴答滴答的落下,染红了罗裙。

母亲不语,只一味地盯着天井中一株枯死的梅。

眼神空得吓人。

一个久违的“娘”字便这样折在了张沅的喉咙里。

荒坟枯冢后,画面一转。

只见夜幕已经降临。

黑色席卷了天井中的梅树后,又吞食掉了阿娘的精气神。

隔着一睹薄墙。

张沅听见了她的咳嗽声。

张沅可以想象到,他阿娘一定伏在塌上,拿一床厚厚的被子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口涎溢出,咳得床也跟着她单薄的脊背一起颤抖。

张沅先爬上矮凳,又从矮凳爬上方桌,拿小手掌啪啪拍隔墙:“娘,你痛不痛?可有喝水?”

墙那头的咳嗽声停滞了一瞬后,紧跟着是更加压抑更加憋闷的喘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才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张沅听见那脚步声靠近,猜他娘是在他对面的方桌上拿水喝。

他小小的心缓了口气。

可,啪的一声,瓷杯砸在地上跳脚响。

张沅再也按耐不住。

他心底生出一股子惶急,好像有什么事现在不做就再也做不成了。

他不顾他娘的叮嘱,大声哭闹起来:“张伯!张伯!快来抱我,我要去见娘!”

“啧。”

她娘啧了一声,骂道:“我教你的稳重,忘了吗?”

“没忘,没忘。”张沅哭得说不出来话,儿子没忘几个字梗着胸腔,听他娘用一种沙哑到艰难的声音说:“我不成了。”

怎么会呢?娘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怎么会不成。

阿娘,不成是什么意思。

孩童的哭声,一声比一声悲戚,到底牵动了做娘的心。

只等一墙之隔的孩儿收敛了些许,他娘才提起一口气,换了个温柔腔调。

“自我死后,别再爬桌子,哪一天摔断了腿都没人知道。你还这般小,我教你的谱子要日日背,日日的练,才有精进,不枉费咳咳...”

“嗝~,不枉费外祖一家的门风。”

“对。”他娘隔着墙对他笑了一笑,“你还记得呀。”

“真好。”

“我的阿沅也记得。”

“阿娘却忘了。”张沅娘的声音里满是落寞,她交代起了往事。

“你从前问,我总不肯说。今日便告诉你,你外祖是苏北最最最厉害的镖师,咱们家也曾是有风骨的人家。后来因一场祸事,害了全家三十二口人的性命。我逃命到偃师,被你爹所藏,得你爹所惑,信了你爹的邪,当真放弃了全家三十二口的血仇,嫁给他,生下你,理家务,等他归,可男人的欢爱啊不过夜间昙花,美却易逝。唔最后成这个样子,都是爹娘妹妹在怨唔的忒。他们在天上是不高兴的呀,唔好糊涂呀。”

陈娘子的声音实在是太轻了,比不过后墙根儿呜咽的猫。

她在张沅看不见的墙这边,抬手抹了眼泪,倔强着一张脸,忽然厉声道:“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苏北陈家的血脉!永不可蝇营狗苟!”

“你记住了吗?”

“记着了阿娘,记着了,儿子一世都记着。”

“好。”

那春雨细细地落呀,陈娘子倚着墙壁断了气。

泪水肆虐后,画面一转。

更小一点的张沅,还坐在娘亲的怀里。

这次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袄子。

他把鼻涕蹭在了衣袖上,悄悄抬眼去觑娘亲的脸色。

见娘亲并未动怒,反而疯狂地往他嘴里灌糖梨水。

一面灌一面笑:“呀阿沅的门牙埋在了梅花树底下啦,那明年梅树就不开花啦,只长果子,长许许多多个小张沅来陪你玩好伐?”

“不要不要,阿沅要爹爹!”

“爹爹为什么不回家?”

“是不是娘做了错事?爹才不回来的。”

张沅记得爹娘吵过一架后,爹看他的眼神。

他单纯的觉得,只要娘低头爹就会回来的。

他还是那个全巷子小孩最羡慕最崇拜的面馆小东家。

但是他永远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时,娘在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后,脸上浮现的错愕、难堪、心痛与悲愤。

那样美的面孔上皲裂着那样的表情。

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反而在梦中愈加清晰。

甚至在他娘死后,他总是忍不住一时一时的回想,一夜一夜的做梦,痛恨为什么没有办法一枪扎死那个蠢笨的自己。

他郁闷难当,悔恨难言,每每伏在床榻,咬牙切齿。

他长到十七,长成个寡言的少年郎君,耽于过去的唯有这一件事。

是埋在心底的刺。

没有人拔得出来。

只是今日。

少年的梦中多了些别的颜色。

他争来了再再再再去偃师县讨杏子的差事。

当时他那后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私下叮嘱了张伯几句后,张伯就跳上他的驴板车,要跟着一起去偃师。

老驴抖了抖耳朵,弹走嗡嗡乱盯的蚊虫,一头扎进了黑夜里。

荒野小道上,只有这一架车,车辕上扎着一支弯弯的竹条,竹条顶悬着一盏小风灯。

风灯摇啊摇。

摇碎了月光。

照亮了下头坐着的张沅的脸。

他支着一条腿,屈膝坐着,手掌根撑着下颌,蹙起了眉。

他垂着眸算了算,去薛家,第二趟只打了杏,没见着薛小娘子。第三趟打了杏,送了橘,也没见着薛小娘子。第四趟打了杏,送了自己钓的鱼,还吃了真姨亲手做的水煮鱼,仍旧没见着薛小娘子。

姑娘如此忙碌,也不知何时才能说上那么一句话?交换个姓名?

张沅咬碎了原本叼着的酸浆草茎,轻轻叹了口气。

天青月白后,日上中天时,张伯终于勒停了老驴。

张沅跳下车辕,抻了抻劲腰。他眼前一条东市河,穿巷流淌而过,水面上飘着几支乌蓬小船。船头撑蒿人瞧见了这石码头上的俊俏郎君,起了兴致,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小调。

岸旁的垂柳,腰肢粗壮,冠蓬而松,枝条上挂着红的黄的绿的彩绸,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张沅的高马尾。

“嗒嗒嗒..嗒嗒嗒...”

听见了这声音,张沅灵机一动。

他看向张伯,微微一笑:“老张,去馄饨去。”

这大夏天的,馄饨得多烫嘴?张伯苦着脸不想吃。

他一面拿破草帽扇着风,一面咧开嘴,露出黑漆漆的大牙,有些心虚:“张伯不饿,张伯不吃。”

谁知那肚儿里随即就咕噜咕噜的唱了一串,整得张伯很窘。

张沅拍了拍他的肩:“无妨,我有钱。”

张沅每次出门前,他那后娘为了点名声,都会在邻里邻居的炯炯目光下,塞给张沅几个钱。

他没矫情,伸手就接了。

然后在众人面前露出一种带点羞涩的“婶婶们别心疼我,我已经很知足了”的神情。

嗳~张伯按了按捂在胸口馋馋的那张梅菜烤饼,蔫头耷脑地想:有时候在主子跟前太得脸也不太好。

张沅喊住了馄饨挑子。

他挑了个晒不着的地方,请老丈下一碗馄饨。

只见五层的大抽屉,老丈拉开其中一只,信手捡出二十粒,往沸腾的锅中一洒,几个呼吸间就捞了出来,配上几匹小青菜、盐、青葱、虾碎,满满的盛在一只酱釉碗里。

鲜灵灵的,还冒着烟火气。

怪不得薛小娘子爱吃。

为此还常常故意“错过了”真姨做的晚饭。

张沅端着酱釉碗,拂开垂柳,走到条石凳子前,将碗朝张伯跟前一送,笑出了一粒虎牙:“吃。”

孩子只买了这么一碗,却舍得给我遭老头子吃。张伯眼眶含了泪,忍着扑面而来的热气,将碗推了回去:“大郎吃。”

张伯还是这般疼我,就像小时候只有一顶补疤蚊帐,却给我用。张沅一瞬间软了神色,拉过张伯的手来,将碗直接跺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如今您是个脆皮,换我照顾您。”

张伯颤抖着嘴皮,绝不是被烫的,而是感动的。

他想起自己也是这般说的:“大郎且是个脆皮小孩哩,不敌张伯我抗咬。”

原来孩子都记着。

他从怀里摸出梅菜烤饼,有些不舍地递给张沅:“老头子我出月亮就爬起来烤的,大郎且尝尝,还脆不脆?”

张沅见张伯眼巴巴的,有心打趣,一面揭开那油纸...又揭开一层油纸...再揭开一层油纸。

......他默了默,再再揭开了一层油纸,直见了烤饼真身,才继续道:“奥,香。是单给我烤的,还是家里每个人都有?”

“嗬嗬嗬。”蓦地,他二人身后拉起了破风箱般的怪笑!

叫人寒毛直竖。

张沅猝然扭头,双目如炬,眯眼一看。原来是那馄饨挑子的主人。

他正双手端着一只酱釉碗,碗里盛着浓香的骨汤,张着嘴:“啊啊啊啊。”脸上是腼腆的笑容。

张沅怀疑地瞧着他。摩挲着手指,长身玉立着,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那老丈便将碗往他跟前递了递,张着嘴:“啊啊啊啊。”只是脸上的笑容更加讨好。

讨好地邀请一位陌生郎君喝他亲手熬的超好喝超好喝的猪骨汤。

此时忽然起了风,仲夏的风,却吹得张沅后脊背发凉。

他忽然觉得很难受。

眼眶一酸,就要往怀里摸钱。

身后却又轻轻地传来一句:“小郎君,千万别给钱。喝了汤,就拿走一张画像。”

这声音又轻又灵,像观音大士洒下的甘露,浇在了张沅心间。

浇得他心中一悸。虽然从未听过她说话,但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她的声音!

他心头狂跳,期待落空了那么多次终于可以见面了吗。

他僵硬着,调整好呼吸,想以最得体的笑容面对她。

薛荷却早已匆匆地跑过来,挡在张沅身前,双手接过了碗,并对老丈笑道:“我要请这位郎君吃馄饨,就吃最大个的元宝馄饨,劳烦您去煮一碗来。”

“嗬嗬嗬。”那老丈笑着走了。

薛荷这才转过身来,嘴里说着“对不住。”抬眼一瞧,只见眼前站着个好高挑的少年,还拥有一张熟面孔。

她笑起来:“是你呀,张郎君。”

张沅早从她手上接过了碗,自己端着。

他的目光只堪堪在薛荷面上扫过,脸就红了。

他见她今日穿着一身碧色学子袍,如云的秀发通通藏在一顶软脚??幞头里,越发衬得一张笑脸。端的是柳眉杏眼,琼鼻雪肤。

像今儿早上路过的那池藕里,最最最窈窕的一支碧荷苞。

张沅的眼神又不知道该落在何处了。他漫漫地扫视着,忽然盯住了空中一芽碧绿的柳叶。

他一手握饼,一手端汤,目不斜视:“薛娘子,刚刚......老丈......他...不喜欢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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