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见到薛桧之那清雅疏朗如修竹的身影,赵清悟脚步一顿,粉颊微红,忙敛衽行礼:“薛大人。”
薛桧之还礼,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书卷上,温言道,“赵娘子勤学,手不释卷,令人钦佩。”
赵清悟心跳如擂鼓,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羞涩地垂下眼帘:“见笑了,大人心怀家国,诗词更是文采一绝,清梧每每读之,都觉佩服不已……”她声音渐低,袖中的手指悄悄捏紧了帕子。
薛桧之笑容不变,“娘子过誉了,不过是些遣怀之作,难登大雅。听闻赵娘子近日常在在稚女社中课徒,授德播文,娘子诗才清绝,又怀济世之念,颇有赵老师风范。”
简简单单的一句赞语,却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入少女之心。
赵清悟只觉得心中似有千万朵花同时绽放,脸颊更烫,连耳根都红了:“大人过誉了,清悟只是尽己所能……”几乎不敢再抬头看那光风霁月的容颜。
寒暄过后,薛桧之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在府门外,赵清悟还痴痴地望着那方向出神。
侍女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劝道:“小姐,薛大人……已是与王家有婚约的人了。”
赵清悟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失落与惆怅。她紧咬下唇,低低“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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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旬休,赵清悟准时来到稚女社授课。课毕,其他人都散了,她独自留在西厢小书房里,望着窗外萧疏的树影,眼神却是散的。
手不自觉地在铺开的宣纸上描画着什么,行云流水后,纸上赫然是临州城流传甚广的薛桧之少年时的得意诗作《松雪赋》。
白雪霁抱着一摞新印的报纸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少女怀春的画面。
“赵娘子,你这是……”她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哦,薛相公的诗啊。他的诗在临州可是洛阳纸贵,娘子也喜欢?”
赵清悟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回神,慌忙将素笺拢入袖中,支吾道:“没……我、我只是……仰慕薛大人的才学,随便抄抄……”
白雪霁看她窘迫的样子,乐得更开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薛桧之文采风流,莫说是你,整个临安城多的是他的仰慕者……”她打趣着,忽然促狭地眨眨眼,“不过嘛,我看你这神情,不单单是仰慕才学吧?莫不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
赵清悟被她臊得几乎要钻地缝,赶紧转移话题:“好姐姐,你别取笑我了。你和那位位钱东家才是神仙眷侣,情深意重。”
这一下轮到白雪霁脸红了,撇撇嘴,嗔道:“你胡说什么呢!谁、谁跟他神仙眷侣了……那家伙,整日里端着副算无遗策的架子,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聪明人似的!”
嘴上否认,那眼眸中漾起的甜蜜波纹却骗不了人,连带着提到那人时,声调都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赵清梧看着白雪霁提到钱七郎时眼底藏不住光亮的模样,心中又是羡慕又是酸涩,轻声道:“他待姐姐,是真好。”
那份明目张胆的维护与偏爱,是旁人都能看得出的。而她,只求站在薛桧之身旁,恐都是一种奢望……
白雪霁被她这么一说,脸更红了,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儿情态,“好什么好,整日就知道糊弄人,妹妹莫要取笑我了。”
两个少女笑闹作一团,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赵清梧离去后,稚女社的书房内还残留着少女心事的淡淡馨香与一丝惆怅。白雪霁收敛心神,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
钱七郎派人递来的密信已在袖中,棋局,正进入关键的搏杀阶段。
薛桧之造的局,十分成功。
海商走私军器案的查办,因荣安郡主的有意引导下,案情追查陡然加速,直指海商背后那张若隐若现的庞大利益网络。然而,就在揪住一个关键关节、眼看便能撕开一道裂口时,被严密看管的蒲崇训竟在诏狱之中“暴毙”了。
狱中守卫称其突发心疾,仵作验过也只得个似是而非的结果。
是谁在杀人灭口?是容派在斩断可能牵连己身的祸根吗?还是万派在栽赃?亦或者说是两派在更高层次默契下的妥协与湮灭痕迹。
无论如何,线索在此处断了。一桩本可牵动甚广的案件,竟就此成了疑案悬案,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却谁也拿不出实据。
容派折损了蒲崇训,但万派的日子更不好过。
万思远侵占民田、科举舞弊的铁证如山,最终被褫夺官职,下狱论罪。万延俊被牵连“失察纵容”,罚俸一年。
这惩罚,轻得令人咬牙切齿。
澧棠阁,玄机所。
钱七郎慵懒地靠在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榻上,捻着一枚冰凉的玉棋子,唇边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看来,官家还是舍不得这条老狗。”
白雪霁坐在他对面,蹙眉道:“万延俊毕竟是潜邸旧臣,且也是官家用于制衡容派的关键,仅凭这些,确实难以动摇其根本。”
“那便先将攀附的枝枝蔓蔓,都全砍了吧。”
钱七郎轻笑着望向花解语。
花解语当即意会,应道:“要把准备好的‘厚礼’送过去了吗?”
钱七郎点头,“分两份。除了御史台,还有容府那位。”
花解语顿时精神了,搅局之事乃是他的最爱。他咧嘴道,“嘿嘿,放心,容府的我早就备下了。御史中,我知道哪几个骨头最硬、眼睛最亮。”
白雪霁想起暗道里关于九阍的详实卷宗,望向钱七郎,“是那些?”
“嗯,这段时间趁着局面乱,证据都梳理好了。不过,还需要你加把火。”
白雪霁摩拳擦掌,“怎么做?”
钱七郎勾勾手,白雪霁俯身向前,含笑的声音传进耳朵,“给临州城的孩子们,再加点新花样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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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数位以耿直敢言闻名的清流御史案头,多出了厚厚几卷卷宗。里面不仅详实记录了万派核心党羽如何借“方田均税”之名疯狂敛财、盘剥百姓,更罗列了他们过往的累累罪行,如王焕在提举常平司任上倒卖常平仓储备粮、致使灾年粮价飞涨,吕惠卿利用盐铁专卖之权与盐枭勾结、中饱私囊等,证据链清晰得如同账簿。
几乎同时,一份几乎相同的副本,也送到了容府里。
容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停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万家爪牙肥,粮仓老鼠飞。量地尺儿抖,银钱堆满柜。”
市井间,孩子们嬉笑着唱起的新童谣:“万家爪牙肥,粮仓老鼠飞。量地尺儿抖,银钱堆满柜。”
简单、粗暴、上口,却直插万派心窝。
在有心人的泄露下,士子间传阅着清流御史“匿名”得到的部分罪证摘要。他们群情激愤,连夜起草联名上书,要求严惩国蠹。
民怨舆情的滔天巨浪,彻底席卷了台谏官们最后一丝顾虑。
翌日早朝,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陈礼手持厚达寸余、字字泣血的弹章,昂首出列,声音洪亮如钟,响彻大殿:
“臣!御史中丞陈礼,泣血弹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万延俊,纵容包庇其党羽吕惠卿、王焕、沈存中等数十人,借施政之名,行贪赃枉法、祸国殃民之实!其罪如下……”
他一条条宣读,从地方豪横到中枢舞弊,时间跨度之长、牵连之广、贪墨之巨,闻所未闻。御座之前,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万派官员面如死灰,万延俊本人更是脸色苍白,身体微微摇晃。
龙椅上,宋德真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阴沉,转为一片骇人的铁青。风暴在他眼中酝酿。
陈礼参完,常周御史紧接着出列。他深揖一礼,“官家,早前关于徐元德一案,刑部查到其中资金流转所涉地下钱庄,其背后东家已查明系汝南贾氏。其不仅为徐元德等贪官污吏洗白赃款,更与万思远、王焕等人有巨额的非法资金往来。而此贾氏,乃工部侍郎谢璋妻族。”
此言一出,满堂目光瞬间聚焦于站在班列中部的谢璋。谢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他万没想到,母亲家的私密钱庄竟会以如此方式被掀了个底朝天。更要命的是,它与崔、贾两家贪腐网络的勾连已被坐实!
陈礼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捕捉到这绝佳战机,厉声追责:“官家!汝南贾氏、临川谢氏分支,皆为地方豪右,没曾想竟成贪墨赃款周转之地,此等盘根错节之利网,绝非偶然。臣请即刻彻查!”
万延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紧张,心念电转间,已下了决定:谢璋只是外围,而吕惠卿此时被认定为贪腐已是板上钉钉了。那么,丢卒保车的时候到了。
他余光当即瞥向右侧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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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谢璋辩解,朝堂上属于万延俊核心圈子的一名门生,吏部侍郎陈如谦已猛地出列,扑倒在地,“官家!臣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悲怆却清晰无比:“此事谢璋确系知情,吕大人曾暗示他疏通关节,臣虽未参与其中,却也有知情不报之罪。”
话音刚落,吕惠卿眼睛一闭,也扑通跪地,决绝道,“是臣为利益熏心,动了歪心思,瞒着万相,私下与谢璋等串通。事已至此,臣认罪!”
万延俊眼中精光一闪,痛心疾首地出列,声音带着愤怒与自责:“老臣有罪!老臣御下不严,竟不知吕惠卿等人胆大包天至此!虽久不在京中,但毕竟是门下之人利用职权行此不法之事,臣愧对陛下信任!”
他先认下御下不严的轻罪,姿态放得极低。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刚正:“然,国有国法。吕惠卿、王焕、谢璋等人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不容赦。臣请官家严惩,以儆效尤!至于臣……甘领失察之罪,任凭官家处置!”
他这一番话,看似大义灭亲,实则将核心罪责精准地切割给了其他人,将自己再次置于“被动失察”的位置。同时,他目光扫过几个被点名的万派核心贪腐官员,带着无声的威压。
谢璋心一横,知道自己已难保全,唯有保住万相才能为家族留下一线生机。
他重重叩首,声音嘶哑:“罪臣谢璋万死!所有罪责皆系罪臣一人贪念蒙心,勾结贾氏所为。万相日理万机,一心为国,焉能事事亲察我等卑劣行径?罪臣愿认罪伏法,只求官家明鉴,莫要牵连无辜!”
他直接将所有罪名揽下,彻底撇清了万延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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