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朋党崩坏

徐元德就这样成为了弃子。

可容老太岂会放过这乘胜追击的机会?几乎在徐家封条未干之际,临安城的暗巷茶肆间,便悄然流传开一个更骇人的说法。

万思远为何如此急切地弹劾蒲崇训?绝非什么公忠体国,实则是杀人灭口!

市井流言缠绕满细节:当年柱石将军夏翊明明是战死,却被抄了家,构陷忠良的江都知州黎茂和,事后还步步高升,而其中秘密被时任提举市舶司蒲寿庚发现,蒲老死前将证据交给了儿子蒲崇训,万思远弹劾蒲崇训“通敌走私军器”是假,真正的目的借灭口蒲崇训,让其手中证据成为孤证!

城西的茶摊,卖炊饼的孙二娘不由好奇,“既然蒲崇训手里头是黎茂和的罪证,为啥是那万思远要弹劾他咧?”

瘸腿吴老六边吃饼边故意大声回应,“哼,这官爷们都是沆瀣一气,指不定是黎茂和背后指点,让万思远出的手。”

邻桌喝茶的布衣士子摇头发出啧啧声,“哎,这黎茂和是万相的人,这里头水恐怕是不浅哦。咱苦读诗书,难道就是为了走入这样污秽的地方吗?”说完,又是深深的叹息。

联想到万思远弹劾蒲崇训时的急不可耐,以及前段时间市井流传“燕相易夏”的故事,“灭口”之说竟显得无比顺理成章。它像长了脚,从贩夫走卒的窃窃私语,一路蔓延至士子清谈的雅集、深宅妇人的茶会,最终不可避免地钻进了巍峨宫墙。

夏翊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重重敲打在人心之上。那被刻意尘封的往事,隐隐有了松动翻覆的迹象。

然而,临安城的风波远不止于此。万派赖以立威的“方田均税法”,在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此刻正如一头失控的凶兽,在宣国各地掀起风暴。

淮南路,豪强聚众抗法,与官府派出的“清丈吏”爆发激烈冲突,死伤多人。江南西路,被夺了田产的农人啸聚山林,打出“活不下去,反他娘的”旗号,虽旋踵即被地方厢军镇压,但发出的呐喊如同野火燎原的号角。两浙路,胥吏如狼似虎,借“清丈”之名敲骨吸髓,逼得小民悬梁投河者,数不胜数。

临州城内,《稚女报》新一期的专题刊,悄然出现在松风阁的茶案、心素馆的雅座、乃至清流官员的书房。

通篇不见褒贬,笔触间罗列着触目惊心的事实:

“庐州府强令田契三月重验,逾期作废,勘合费十贯?小民卖儿鬻女,可堪此负?”

“江陵某乡,熟田指为荒地,补缴五年‘漏税’?三户悬梁,血泪斑斑!”

“湖州丝商,货品等次不符契书?罚没过半家资,举家流落,啼饥号寒!”

“耆老垂泪:昔年青苗吏放印子钱,今方田吏索‘辛苦钱’,酷吏一脉,何时方休?”

事实的罗列,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抨击都更具力量。

压抑的民怨在临州城的空气中沸腾,御街各处,聚集的士子们传阅着报纸,面色铁青,眼中喷火。有人将报纸重重拍在案上,低吼:“苛政猛于虎!此非变法,实乃刮骨吸髓!”

清议如暗流汹涌,矛头虽未直指万延俊,但“新法”、“清丈吏”与万派,已潜意识地在百姓脑海中关联。

这把火,也终于烧上了朝堂。

****

政事堂例会上,薛桧之着一身素雅却笔挺的紫色官袍,立于诸相公之间,手持一份加急的地方奏报,语调沉缓,忧色溢于言表:“官家,方田新法本意富国利民,然地方酷吏横行,借机肥私,已致民怨沸腾,几坏国本。庐州悬梁,江陵补税,皆非孤例。长此以往,恐失民心。臣斗胆恳请,暂缓各地清丈,彻查害民之吏,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安抚百姓。”他姿态恭谨,言辞间巧妙化用了《稚女报》中的实例,却隐去了来源。

“薛桧之!”

万延俊勃然变色,厉声打断,“你放肆,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地方刁民不法,豪右抗旨,自有王法雷霆处置!新政利国,岂容尔等迂腐之辈以一二刁民闹事便肆意阻挠?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国分忧解困,反倒拾掇那等不入流的野报俚语,在此蛊惑圣听,为刁顽张目!是何居心?”

容派官员岂肯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立刻群起反击:“万相此言,是欲掩耳盗铃,推卸罪责吗?若非尔等用人失察,纵容爪牙,何致民怨滔天?薛相公句句肺腑,为民请命,何错之有?倒是尔等,为一己权柄,推行苛政,才是祸国殃民的根源!

朝堂瞬间沦为市井骂场,双方唇枪舌剑,互相攻讦,斯文扫地。

龙椅之上,官家宋德真面沉似水,眼神中寒意森然。他指节在雕龙的扶手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万延俊的咆哮,陈礼的冷脸,薛桧之的正色,窗外隐约传来北风的呜咽,这一切都让他心头阴云密布。

他喜欢两派制衡,却不喜这般闹得沸反盈天,尤其那汹涌的民怨和清议,让他感到了无形的钳制。薛桧之提到的自尽老翁、《稚女报》的控诉,都像细针扎在龙椅上。

万延俊固然有从龙旧功,但这烂摊子……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但,比起万延俊的失态无能,陈礼这些容敬旧党借机生事、步步紧逼更让他心生厌恶与警惕。

在还没找到更好的替代品之前,这颗子,还不能扔,至少现在不能。

“够了!”宋德真龙袖一挥,打断了争执。

他冷冷地看着下方乱象,“万卿御下不严,致使新法生弊,民怨沸腾,尔与属下诸人,难辞其咎。下去好生反思,管束地方,涉事地方酷吏,着刑部严查。再有此类乱事,绝不姑息!”

接着,他目光扫过容派诸人,“还有尔等,政事纷争,需以国事为重,莫要效市井妇人般争执不休。”

臣子们脸色灰败,均躬身认错和领罚。薛桧之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光。

****

退朝后,官家并未回御书房,径直去了文德殿。

翰林学士赵文鸿、以及以王家为首的几位素有清望的官员已恭候在此。他们多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出身,不涉党争,名声极佳,且学问扎实。

这些人于宋德真而言,有好处,也有弊端。他们持身守正,却也因过于中立而显得不够“听话”,但正是此刻对党争感到极度疲惫的宋德真所需要的。

“爱卿们不必拘礼,”宋德真挥手免去众人跪拜,指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近日朝堂喧嚷,市井非议,吾心甚忧。依尔等之见,这乱局何解?”

“官家,”赵文鸿执礼甚恭,声音清朗,“万相为国操劳,推行新法,其志可嘉。然新政之难,贵在用人得当、缓急得宜。古语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今地方官吏为求功绩,操切行事,导致民怨。因而,急当约束酷吏,严惩贪墨。”他言语委婉,既肯定了新政初衷,又点出了执行要害。

“嗯。那个薛桧之,今日在政事堂所言,赵卿以为如何?”宋德真不置可否,却突然转开话题。

赵文鸿目露欣赏,“回官家,薛相公所提暂缓清丈、严查酷吏之事,臣深以为然。此人做事不偏不倚,少年得志却不张扬,状元之才,历任州县及户部诸职,皆有建树。庆州水患,他亲赴灾区调度粮草,安置流民十万,不取分文;抚州粮案,他查清奸吏盘剥,追缴赃款十数万贯,却不牵攀无辜,士绅百姓皆颂其廉直。虽少年得志却不张扬,才干卓著亦持身清正,且处事缜密、公忠体国,乃大可用之才。”

宋德真眯起眼。赵文鸿的评价,和他案头几份密报中关于薛桧之的奏章内容相吻合。

薛桧之……那个容貌昳丽近乎妖异,却总带着疏离清冷之气的年轻人。此人乃上皇钦点的童子科状元,才华自然不再话下,而且,他还即将与王崇明结亲。

王家,是他潜邸时的旧部班底,不同于万延俊这等手腕狠辣的权臣,王家子弟皆洁身自好,家风清正,在朝野口碑颇佳。

宋德真指尖敲着紫檀桌面,若有所思。王家的姻亲是其次,更为关键的一点,此子当年能从乾国全身而退,多少是有些过人的本事。

或许,他会个值得培养的、比万延俊更“干净”也更可控的替代人选?

****

数日后,赵府后园,菊黄枫红,秋意正浓。

赵文鸿与薛桧之对坐于临水的暖亭中。赵文鸿须发已白,面容清癯,眼神却矍铄有光,看着眼前风姿卓绝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欣赏:“桧之啊,你上次论及前朝李卫公治军与当今边备之异同,鞭辟入里,老夫回去思之再三,深以为然。如今朝堂纷扰,能如你这般静心钻研实务、不汲汲于党争的年轻人,太少了。”

薛桧之执弟子礼,姿态谦恭温雅,声音清润:“赵老师谬赞。学生不过是尽本分,读些书,察些情,不敢有负圣恩与师长期许。”

两人就着边备、漕运、乃至前朝诗词,相谈甚欢。薛桧之才思敏捷,引经据典,言谈不卑不亢,既有远见卓识,又处处透着实干者的稳重与务实。赵文鸿捻须倾听,眼中欣赏之色愈浓,心中慨叹此子才华气度,实乃年轻一辈之翘楚。

及至日影西斜,薛桧之方告辞。行至月洞门,恰好遇见一浅碧色衫裙,怀抱几卷书册的赵清梧领着侍女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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