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借力

查封白氏仓库的指令来得突然,都商税院的差役如狼似虎扑向货栈。

可这次,白雪霁早已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开仓!严查!”税吏头目趾高气扬地挥舞着公文。

厚重的仓门被推开,预想中堆积如山的“禁物”并未出现。仓内虽堆放着大量松针散茶,但井然有序,核心账册与要紧东西早已在昨夜紧急转移,如今存入了钱氏在城西的秘库。

“这……”税吏头目脸色一僵。

“官爷,可是在寻这些?”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白雪霁一身素净襦裙,带着丹娘和几名灰鸽帮伙计款款而来。伙计们抬着几只大箱,当众打开,里面赫然是白氏完整的账册副本,以及特级松针茶海运样品货箱。

“我白氏行商,光明磊落,所有账目货物皆在此,任凭查验。”白雪霁目光平静,直视税吏,“只是不知,官爷所指的‘禁物’,究竟是何物?又是哪位‘密报’?可否请出来当面对质?”

税吏头目被问得哑口无言,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周围被灰鸽帮悄然引来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声渐起。

“看吧,又是诬告!”

“跟‘明茶案’一模一样!”

“万相爷的门下,尽干这些龌龊事!”

白雪霁眸色一凛,并未有半分意外,嘴角甚至扬起轻笑。花解语的情报网早已示警,万派的户部吕惠卿助力徐元德,欲以此栽赃。

****

今年的秋风,凉意渗人。

临州城各处人流量大的茶馆、集市、甚至是官宦家眷常去的香火庙宇附近,这两天多了一些粗布衣裳的流民女子。她们抹着眼泪、神情畏缩却不掩悲怆的女子,低低絮语着自己的伤心事:

“家中二十亩薄田,原指望养家糊口,粮吏硬说那是无主荒田,须得‘均税’充公……小妇人一家被打出门,如今只剩草棚容身……”

“我家男人老实巴交卖苦力,前些日码头管事硬说他偷了货!根本是那管事的亲戚想占他的位置……现在男人还在牢里,活不见人……”

“爹娘省吃俭用开的小杂货铺,那群人来清点货物,说数目不对漏了税,三两下砸了铺子封了门,那是爹娘的命根子啊!”

她们声泪俱下,所述皆是田地被强占、铺子被诬陷查封、亲人被屈打成招等最接地气、最易引发底层共鸣的真实惨事,矛头直指正在轰轰烈烈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及执行其事的万派爪牙,百姓们切身之痛被点燃。

女子的遭遇经由灰鸽帮的“无意”散播,如野火般在码头脚夫、市井小贩、街头苦力中蔓延。她们没有明骂万延俊,却用自身血泪控诉着依附于万派这棵大树的蛀虫如何借新政之名残民自肥。

白雪霁带着满娘,亲自督办了新一期的《稚女报》。

报纸罕见地以一个专题形式出现,开篇以一位饱学老夫子在私塾教书的视角起笔,只摆列事实:某县为“均税”,半月之内清丈田地陡增五成?田契地契作废需重新登记、费用几何?小商号货品被指“品级与契书不符”罚款若干例?乡野耆老言“青苗法”时曾有官吏借机放印子钱,今之“方田”新法如何?

整篇报道不提新政优劣,更没有批评上谕的大逆不道之言辞,只将地方执行中种种混乱不堪、民怨沸腾的现象,以及吏员借机盘剥的伎俩罗列出来。

虽未点明“万派”二字,但报中提及的“新法”、“清丈吏”,其指向何人推行、何人得利,朝野上下,稍有耳目者皆心照不宣。

暗火渐成燎原之势。

青石巷,薛府书房内,薛桧之闭目靠在一张紫檀躺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陈旧的棉布香囊。

薛砚躬身立在阴影处,低声道:“消息已透给万思远了。此人刚因替万相收拾了几个清流言官,正受重用,性情本就狷急贪功。拿到那份‘密报’,如获至宝,未曾详查便要上奏。”

薛桧之依旧闭着眼,“嗯,证据链做足了吗?”

“公子放心,蒲崇训是接替其父蒲寿庚的位置,而蒲寿庚昔年确管过一段漕运,他与漕丁、几个过路海商勾结倒卖损管物资,其中一笔巨款,被我们巧妙掺杂了海商从番邦带来的异国银饼,账册笔迹、时间、地点、经手人细节过硬,几可乱真。”

薛桧之睁开眼,“甚好。这位万延俊的族侄出了名的鲁莽,想必也不会详查核实,甚至会在禀明万延俊前,就被功劳冲昏头脑。最快明日,这厮便会在官家面前直述自己的‘发现’了。”

****

翌日早朝。

大殿之上,御香袅袅。万思远意气风发,站在队列前方。当议论完赋税之事,值殿御史刚准备宣布退朝,万思远猛地一步跨出,慷慨激昂,当众弹劾蒲崇训“通敌走私军器,资寇损国,罪不容诛”,他言辞激烈,称证据“确凿”。

朝堂瞬间哗然。容派众人猝不及防,蒲崇训脸色惨白如纸,当庭矢口否认,斥为万派恶意构陷。

万延俊虽暗恼万思远鲁莽,但此刻骑虎难下。为维护万派权威,打压容派气焰,更为了转移“方田均税”引发的民怨焦点,他不得不顺水推舟,厉声要求严查蒲崇训,以正国法。

双方在朝堂上激烈争吵,唾沫横飞,斯文扫地。

龙椅上的官家宋德真眉头微动,面上看不出喜怒。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走到御前,低声禀报了几句:“传荣安郡主奏禀,兹事体大,非仅贪渎。东南海疆,向为朝廷藩篱要地。军器之流若入番邦海寇之手,恐动摇江海防务根本,危及行在。”

“危及行在”四个字,戳在了官家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上,他龙颜震怒,拍案而起:“查,给朕彻查!刑部、皇城司共同办理!若属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旨意一下,万容两派正式撕破脸皮,台下的矛盾正式公开化,再无转圜余地。薛桧之悄然垂首,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锐芒。

容府深处,檀香缭绕的佛堂内,紫玉佛珠在容老夫人枯瘦却有力的指间缓慢捻动。陈礼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老夫人语气沉稳,“将万派那些陈年烂事,翻出来见见光。”

陈礼领命而去。很快,数桩陈年旧案诸如“万思远强占民田、逼死人命”、“万延俊某门生在科场舞弊营私”等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

然而,对万延俊而言,这些都不过是皮毛瘙痒。

几日后,又一封密信送到了陈礼手中,又被火速递至容老夫人跟前。

翻开细看,里面记录了万派心腹、提点刑狱公事何铸在历年来利用职权,于江陵、庐州等地行贪污之事,所涉银钱逾百万贯。时间、地点、经办人员名录、分赃记录、甚至部分经手胥吏的口供复件,内容无比详实。

“澧棠阁的这把刀,倒递得又准又狠。”

老夫人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似深潭:“这出头鸟,这回我们就当。给太府寺新上任那位递个话,暗示都商税院的手伸太长了。另外,将‘漏’给我们的那份东西,详加甄别,盯紧经手人证,万延俊此人老奸巨猾,须确保链子咬得死,不容他有翻盘的机会。”

陈礼追问,“现在引火吗?”

容老夫人摇头,“等。”

陈礼深躬:“是。”

****

万府正焦头烂额应对汹涌而来的言官弹劾和容派的步步紧逼,对白雪霁和白氏商号的压制自然松懈了几分。

都商税院刚查封的白氏货仓前,白雪霁微笑看着,税吏头目面色难堪地挥挥手,官差们悻悻撕下封条。

身后街角缓缓驶来的一辆马车,墨竹抱剑侍立车旁。车帘微掀,露出钱七郎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没有下车,只隔着人群看着白雪霁。

这看似不经意的现身,便是钱七郎用行动宣告:他罩着的人,不容轻动,而这震慑的是那些尚在犹豫是否要落井下石的诸人。

白雪霁心底微暖,走过人群,大摇大摆地坐上了澧棠阁的豪华马车。

钱七郎看着车厢外如织的人流,对着白雪霁闲闲道,“万派现在成了众矢之的,短期内顾不得你了。”

白雪霁乐道,“这次多亏了你。否则那税吏突然发难,即便有准备,也未必能如此干净利落。”

钱七郎语气轻松,“徐元德这等小人物,万延俊是不会在乎的。如此弃子,正好送上门给我用。”

白雪霁疑惑,“你要干嘛?”

钱七郎笑道,“你说巧不巧,这厮恰好跟谢氏娘家舅舅的钱庄有勾当。”

白雪霁恍然,“送上门的羊羔子呀!”

钱七郎顺手刮向白雪霁的鼻梁,“我家雪儿真聪明。”

白雪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亲昵的小动作给车厢内带来了几分暖意。

没过几日,一份由多位御史上奏、弹劾徐转运使“贪婪害民、罔顾法纪、勾结贾氏钱庄、栽赃良商、意图扰乱漕运”的重磅奏章直达御前。

当都察院官差破门而入时,徐元德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醉生梦死,直接被拖下床扔进囚车,而赃银源头永昌银铺崔焕安也因涉案官商勾结被请入都察院“协查”。

徐元德在狱中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供词”被一次次修改、钉死。在期间,万派一直保护沉默。

很快,御笔朱批下达,冷酷无情:“徐元德,着即革职,抄没家产,流三千里,遇赦不赦。其妻女,着驱离原籍。钦此!”

抄家那天,寒风呼啸。

徐府女眷哭天抢地地被官差驱赶出府门。徐心兰身着粗布素衣,裙裾狼狈地拖在冰冷的地上。泪痕未干的脸上,原先天真妩媚的杏眸此刻却淬满了怨毒,死死钉向远处阁楼上凭栏而望的白雪霁,猩红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白雪霁眉头微蹙,心头像压了块石头,闷闷的。

“可怜?还是觉得她活该?”钱七郎低沉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他不知何时悄然而至,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安稳的力量,抬手为她拉紧了肩上的斗篷。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此女心性已入魔障,留她一命已是宽容。”

他说得对。若不是她吃过教训,还有背靠钱七郎步步为营,那被驱赶、堕入尘埃的命运,该是她白雪霁的下场。

她不是菩萨,容不得泛滥的慈悲。

可听着远处徐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哭嚎和喧嚣,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徐元德固然是咎由自取,可终究妇孺老小颇为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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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雪霁
连载中苏小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