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始于无声处,却能裂金石。
建元十年秋,临安的茶馆酒肆、书院瓦舍间,悄然滋生出一段勾人心魄的“明茶案”故事。
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声情并茂:那清正廉明的茶官易夏,查验贡茶霉变秉公无私,却惹恼了只手遮天的“燕相爷”。燕相阴狠,诬其监守自盗,罗织罪名构陷入狱,易家顷刻间家破人亡。而那发霉的贡茶,反被燕相一党倒卖分赃,中饱私囊……
故事细节丰富,影射巧妙,听得茶客们扼腕叹息,拍案痛骂“燕相”祸国殃民。
酒肆里,粗豪的汉子们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吼着新编的俚俗小调:“燕相肚皮圆又圆,吃光茶税还要田!易夏冤魂何处诉?青天白日鬼门关!”
书院内,热血沸腾的士子们更是群情激愤。松风阁售出的茶罐上,悄然出现了几首笔锋犀利的“讽喻诗”,借古讽今,抨击“朋党倾轧蔽日月,忠良泣血化杜鹃”。
士子们争相传阅,在讲堂上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痛斥当权者借“变法”之名行敛财害民、排除异己之实。
童谣也在市井小儿口中传唱:“贡茶霉,人心黑;燕相爷,喝民血!易夏冤,天不雪;青天暗,哪日歇?”
更有匿名的揭帖,连夜出现在府衙辕门、书院白壁、街市坊牌上。内容直白刺目,历数“燕相”一党贪婪成性、排挤异己、蒙蔽圣听之罪。
百姓们识字的不识字,听了个囫囵也知是奸臣害忠良,对权贵贪腐的憎恶和对蒙冤者的同情如同野草,在人心深处疯长。一时间,“明茶案”成了临州士林热议的焦点,“燕相”成了贪婪权奸的代名词。
这股汹涌的民间清议,不可避免地涌入了朝堂。
一日廷议赋税,容派一位干将“不经意”提及市井流言,语带讥讽。
万延俊端站于御座下首,听完只从鼻翼里轻哼一声,捋须冷笑:“些微市井流言,庸人自扰。不过书生挟私怨而兴谤,或为敌国细作煽动,何足道哉?着五城兵马司、临州府严查造谣生事之徒,重治不饶!”
在他眼中,这不过是蝇鸣蚊蚋,拂袖即可驱散,全然不屑深究其中汹涌民愤。
薛桧之适时出列,“官家,臣亦听闻此‘明茶案’故事,市井议论纷纷,士林多有借古鉴今之叹。《国语》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窃以为,对于民间清议,宜疏导明辨,强压恐非良策,反易激化舆情,有损朝廷清誉。”
他言辞恳切,全是为国为君虑的样子,实则句句指向“堵不如疏”,并巧妙将这把民间怒火与万派作风挂钩。
官家面沉似水,未置可否。可朝会之后,却又私下召了薛桧之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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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天下未下定论,万延俊却将民怨视为阻碍他新政的杂音,直接采取压制手段。
一时间,临安城内出现了奇特的局面:民间愤怒的清议浪潮层层叠起,而官方粗暴的打压紧锣密鼓,怨气如被堵住的气流,在看不见的地方积蓄着惊人之力。
当流言开始影响士林清议时,万延俊那张老脸终于浮现出阴沉的怒意,其爪牙迅速动作,很快便查到了流言源头与白氏商行、尤其是松风阁的密切联系。
值此风口浪尖,徐元德却嗅到了献媚万相的“良机”。
女儿徐心兰对白雪霁的妒恨早已深入骨髓,见其商号受挫,愈发煽风点火,言语间尽是“白氏全无本领,不过依仗男色,手段低劣,侵吞民利”云云。
徐元德本就惯于钻营,得了女儿怂恿,又急于在万派新贵面前表功,立时指使心腹精心炮制罪证:伪造几本白氏“偷逃巨额茶税”的假账簿,又以重金收买了几家曾与白氏有过龃龉、如今已破落或被他拿捏住把柄的客商,指使他们跳出来哭诉白氏“以劣质陈茶冒充新茶”、“强买强卖,倾吞货款”。
一切布置停当,这些“苦主”便哭嚎着涌至心素馆门前,高举“血泪状”,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时机凑巧,户部新任的提举司吏刚好“巡查”至此,见此情景,当众收了“苦主”状纸,并取出徐元德“提供”的“铁证”账簿,不由分说,便以“白氏商行涉重大税赋疑案、欺行霸市扰乱营商”为由,喝令心素馆即刻停业查封,并如狼似虎地查封了白氏的数家铺面。
丹娘据理力争,被粗暴推开,关兮容则气得浑身发抖。
硕大的封条“啪”地一声贴在心素馆紧闭的门板上,引来一片哗然。消息风一般传开,不明就里的百姓看着这架势,对传说中的‘白娘子’不免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稚女社时,白雪霁正在与几位女先生商讨新一期《稚子报》的内容。她眼中寒光一闪,却不见丝毫慌乱。
“泽兰,持我名帖,即刻去请陈推官过府‘品鉴新到徽墨’。丹娘,你去澧棠阁的花解语,去一趟户部,找经手过白氏盐引签验的那位周侍郎,帮忙‘提点’一句,诬告良商,反坐其罪。五哥,让灰鸽帮手脚干净些,把徐元德上月在翠云楼私会那个米商,收了人家两个沉甸甸锦囊的‘佳话’,透给西街那几位最爱听墙根的御史台吏员。”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
蛇已出洞,接下来就是关键的一步。
“满娘,”她唤来稚女社的管事,“该娘子和娃娃们上场了。记住,只说自己的委屈,莫提名字,莫怨上头,只哭这无妄之灾,只盼有人主持公道!”
“兮容,去库房,选一份上好的松针玉露和今秋新制的金桂凝露。”白雪霁嘴角轻扬,“是时候去拜访下夫人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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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明茶案”的故事添了新篇。
临州城内各处出现了新的揭帖:“……明茶旧恨今未雪,白氏奇冤又临头。燕相门下府吏,效颦构陷为邀功。昔有易夏蒙奇耻,今见奸佞施故技。茶官案,白氏冤,桩桩件件皆相连!敢问青天朗朗在,何时魑魅见日光?”
帖子写得悲愤而巧妙,将心素馆被查封这一事件,嫁接在“明茶案”这一已经引发强烈同情的符号之上,更将矛头直指徐元德及其背后的万派。
明茶案——白氏冤——燕相,这一链条在民众心中迅速建立起来。
民间议论顿起:
“嗨,原来如此!我就说白娘子为人厚道,从不刻薄伙计坑骗主顾,怎会干这等事?定是像那易夏一样,得罪了权贵!”
“燕相门下府吏?该不会是说徐元德吧?他不是万相的人吗?莫非燕相是指……”
“哎哟,那还了得哦,欲加之罪啊!”
舆论悄然反转,从对白氏的猜疑转为对其处境的同情,并迅速联想到万派排除异己、构陷忠良的恶行。
民怨之火,经此浇油,更炽。
几日后,白雪霁择了日子,携了临州新到的几匹上等缭绫并一方澄泥名砚,去到了通判孙大人府上。
她并未哭诉冤屈,反而笑语晏晏,将带来的精致拜礼奉上。只在与常夫人品评那馥郁的金桂香时,状似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唉,说来也是流年不利。铺子刚被官府封了几家,说是茶税上有些不清不楚。民女想着,徐转运使向来明察秋毫,想必是下面的人急于表现,或是受了小人蒙蔽?这倒让民女想起前些日子市井传的‘明茶案’,那茶官,可不就是被小人构陷,才落得那般下场?想想真是令人齿冷心寒。”
常夫人听了白雪霁的话,又联想到这几日街头巷尾的童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徐廉此举,在她看来简直是给朝官抹黑。不过,父亲乃御史大夫,素来清正,由于立场中立,近来颇受万派刁难,若此时能……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白娘子放心,此事听着确有蹊跷。家父在御史台也说得上话,这等构陷商贾、败坏官声之事,定要让他老人家知晓一二,查个水落石出,莫让清流蒙尘,让那‘贾相’之流看笑话!”
就在白氏铺面被封的第三日,御史大夫常周府上递来了措辞严厉的询问帖子。临州府的衙役本就顶着无数百姓鄙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压力巨大,这帖子一来,就匆匆下令撕了封条,以“证据尚需详查,不可偏听一面之词”为由,草草解封了白氏的铺面,那几个闹事的“苦主”也被府衙带走仔细“盘问”去了。
徐元德偷鸡不成蚀把米,气得在家摔了心爱的砚台,徐心兰更是妒恨交加,将房内能砸的瓷器砸了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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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白氏的喘息之机不过旬日。
铺面解封的喜庆气氛尚未散去,都商税院突然发难,称白氏商号利用松针散茶贸易为掩护,走私朝廷禁运于北方的军需之物。其中,更附言白氏商船过江口关时曾有短暂避检嫌疑。
此时,恰逢枢密院新发“严查南物北输尤其可能资敌禁物”的密谕还在风口,这道举报如同火引子,白氏所有仓库被勒令即刻查封、严查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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