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霁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眼底翻涌的黑暗和毫不掩饰的野心,那曾经温润如玉的眉眼此刻扭曲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狂热。
哪里还是云荒村那个沉默隐忍、需要她保护的少年?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他从未变过?
权力,竟能将一个人异化至此。
白雪霁无奈苦笑,终于看清了:或许薛桧之早已变成了与万延俊、容敬等人相同的人。一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权臣。
夏翊惨死、钱七郎失踪、白氏被毁、佘家父子蒙冤……这一桩桩血泪背后,哪里仅仅是万延俊、容敬或者薛桧之的私欲?分明是那高踞九重、冰冷无情的皇权,为了所谓的“稳定”和“掌控”,在借刀杀人!
无论执刀的是谁,九阍也好,薛桧之也罢,都不过是那至高意志的执行者。她一介商贾,纵有泼天财富、千般手段,又如何能与这掌控生杀予夺的皇权抗衡?
分明已是春末,可她怎么觉得风雪从未停歇,她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窗棂,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薛桧之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疯狂的神情迅速褪去,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阴鸷被强行压下,转而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雪儿,我只是看清了这世道的真相,并且选择了活下去的方式。像我们这样从泥泞里爬出来的人,要么被规则碾碎,要么就掌握规则,碾碎别人。”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空洞:“佘钧鹏……他太固执了。他以为他的忠诚和勇武能改变什么?他以为他一味主战就能收复故土?看看宣朝内外这个模样,哪里还支撑得起?过是徒增白骨,耗空国力罢了!官家要的是江南的繁华,是龙椅的安稳。而任何可能打破这种平衡的东西,都是要被清除的。我坐上这个位置,不是为了成为新的万延俊,而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雪儿,你本应该是最能明白我的人。”
白雪霁望着他的背影,可想起的却是滁州边寨初见时佘云邺那坚毅的面容,还是背嵬军中有着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的伙伴们……所有这些鲜活的生命和赤诚的心,在上位者口中,居然都成了需要被清除的“不安定因素”。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愤怒不已,她想质问,想怒斥。可话到了嘴边,脑中又想起幼时在云垠村薛桧之备受冷眼、乾国为质时被折磨、以及初回宣朝时低眉的模样,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既然她不认可他的选择,那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白雪霁缓缓向前,路过薛桧之,推开了门,“既如此,我无话可说。薛相,请回吧。”
****
朔风城头,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和疲惫不堪的守军。
佘云邺一身染血的残破铠甲,拄着铁锥枪,站在最高的瞭望台上,望着城外黑云般压来的乾军。朝廷断绝粮饷、援军无望、问罪的圣旨如同催命符……他知道,这座城守不住了。
凉风卷起他散乱的鬓发,露出满是血污和尘土的脸。蜜色的面皮早已失去光泽,那双如春日溪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紧紧系在左手腕内侧的一条陈旧布条。
那是当年在背嵬军营中,从“陈春”床铺附近捡到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初时,他只当是“他”的贴身之物,一直便一直贴身藏着,当作念想。后来,他知“他”其实为女子后,再看这早已被摩挲得有些发硬的棉布条,脸上发红,嘴上却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无数次生死边缘,是这缕气息支撑着他。
“雪霁……”他低声呢喃,眼前仿佛浮现出滁州初见时那个机敏瘦小的“少年”,浮现出军营中同吃同睡、并肩作战的点点滴滴,浮现出临州重逢时她恢复女装的惊鸿一瞥……情愫早已生根,却阴差阳错。
得知她与钱七郎定亲,他苦涩却也欣慰,至少她不必像他母亲那样日日担惊受怕。钱七郎遇难的消息传来,他心底那点死灰般的念想曾悄悄复燃,可如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血腥味的冷风灌入肺腑,让他更加清醒。
死地已成,再无侥幸。
他转身走下瞭望台,回到临时充作指挥所的破屋,就着昏暗的油灯,铺开一张粗糙的纸笺。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蘸着几乎干涸的墨,落下了笔。
信纸被小心折好,连同那根布条,放入一个防水的皮囊中。
佘云邺将其郑重交给身边的一个亲兵,嘶哑着命令:“柱子,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这封信务必亲手交到临州城白氏商号,白雪霁白娘子手中。告诉她,我佘云邺不负家国,不负本心,也没有怨言。只是若……若城破,请求她若有能力,照拂我父一二。”
“少将军!”柱子虎目含泪,重重叩首,“属下……定不辱命!”
佘云邺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决绝:“去吧!趁夜,从西门密道走!无论如何……活下去!”
信送出后不久,震天的战鼓与喊杀声撕破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佘云邺目光投向城下再次涌来的敌军潮水,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铁锥枪,声音响彻城头。
“佘家军!随我——杀!”
“杀——!”
****
数日后,朔风堡陷落。银枪郎君佘云邺,血战殉国,年仅二十一岁。
人们皆说,他浑身浴血,铁锥枪折断,仍手刃数十敌,最终力竭,被乱刀砍杀于城楼之上,尸身残缺不全,唯手中紧握的半截枪杆,依旧指向敌阵方向。
至死,未曾屈膝。
消息传回临州时,民间哀声一片,茶馆酒肆间,皆在传颂和痛惜这位少年将军的忠勇与悲壮。朝堂之上,亦有正直之士扼腕叹息,上书请求彻查军需断绝之事,为佘家鸣冤。
白雪霁比他们更早一步知道这件事。前日,她正在澧堂阁处理白氏最后的产业交割,一人风尘仆仆、满身伤痕的人被带了进来。
“白,白娘子吗?”
小兵的声线颤抖地不行,可脊梁却挺得很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强撑着,若是不□□似乎就要倒下一般。
得到白雪霁点头后,那人再问,“若你是白娘子,可否拿出信物?”
白雪霁上下打量了几眼面前衣衫褴褛的小兵,声音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是云邺的人?”
小兵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她。
直到白雪霁掏出一枚青铜狮蛮纹带扣,小兵的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他身子微微向前曲,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紧紧护住的皮囊递出。
“少将军,少将军她殉国了!”他哽咽地吐出这句话后,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白雪霁颤抖着打开皮囊,先看到的是那根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布条——那是她当年在军营仓促间遗落的束胸布。
她瞬间明白了佘云邺多年来的心意,巨大的酸楚和悲痛猛地涌上上来。展开信笺,那熟悉的、刚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
「雪霁亲启:
朔风危城,旦夕将破。云邺自知死期已至,无惧无悔,唯余两憾。
一憾,未能见北地光复,山河重归。
二憾,未能护你余生安好,平安喜乐。
滁州初识,军营共度,生死与共,情愫暗生,彼时懵懂,碍于身份,不敢言明。随州一别,本以为能断此念,临州重逢,惊见红妆,方知天意弄人,亦知心意从未更改,无论你是陈春抑或白雪霁,是男是女。
知你与吴忱定亲,我心虽苦,亦为你欣慰。这世道,商贾之家,总好过武将门庭,至少不必如我娘亲般,终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吴忱罹难,噩耗传来,邺心实痛,却又不忍妄念丛生,若我能活着回去,能否仍有微末机会?
然今身陷死地,万念成空。此身已许国,难再许卿。唯愿来世,生于太平,再得遇卿。
佘云邺此生,不负家国,不负父帅,无怨无悔。临绝笔,唯有一请:若有可能,在我死后,照拂家父一二。他一生刚直,恐难容于朝堂,晚年孤苦……云邺九泉之下,亦感念不尽。
珍重!万珍重!
佘云邺绝笔」
“啊——!”
白雪霁将信紧紧按在心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对乾国、对朝廷、对皇帝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白雪霁强忍悲痛,眼中燃起疯狂的火焰。她动用了澧棠阁的所有力量,不惜重金,甚至动用了薛桧之早前给予的有限便利,打通了关卡,派出了最精锐、最忠诚的死士,由柱子带路,冒险潜入已被乾军占领的朔风城区域。
十日后,一个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沉重包裹被秘密带回临州。
白雪霁亲自选了一处背山面水、清幽隐秘的山谷,将佘云邺的遗物安葬。墓碑无字,唯有一杆折断的银枪枪头深深插入坟前。她将那枚青铜狮蛮纹带扣,轻轻放在了墓碑之上。
恍惚中,她又看到了滁州边寨初遇时,那个在篝火旁笑得毫无阴霾、递给她半块硬饼的少年将军;背嵬军中,无数次将她护在身后、高喊着“陈春跟上!”的银枪郎君……
“云邺,回家了。”
白雪霁抚摸着墓碑,低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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