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白雪霁并没有着急再次与薛桧之见面。只是在一次例行的钱氏与澧棠阁对账后，才“顺路”拐到了相府。
通传时，也只说是“给薛相带了点新到的龙井，顺便聊聊”。
书房里，薛桧之正在批阅公文，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见白雪霁提着个小巧的紫砂罐进来，他搁下笔，温雅一笑：“雪儿？今日怎么得空？”
“刚盘完几处铺子的账，头昏脑涨。”白雪霁将茶罐放在他案头，很自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带着熟稔的随意，“路过你这儿，想起前几日得了点好茶，知道你爱这个，就送来了。尝尝？提提神。”
此时初秋，微风里仍藏着夏末的余温，恰逢正午，日头正好，映着白雪霁的笑脸。她今日穿得比往常鲜艳，桃红色窄袖襦裙，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比前些日期有生气多了。
薛桧之忍不住直直盯着她的脸，和煦地笑容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心。直到白雪霁察觉到他的目光，脸颊微红，故作咳嗽了一下，他这才转开视线，唤人取水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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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茶香氤氲中，气氛倒有几分旧友重逢的闲适。
“钱昌老爷子近来如何？”薛桧之关切道。
“白芷姐姐妙手，总算稳住了，能进些流食了。就是精神头还差些。”白雪霁啜了口茶，眉头微蹙，“不过府里府外一堆事，也够头疼的。”
她语气转沉，带着些许烦躁：“桧之，不瞒你说，真碰上桩烦心事。钱氏有条走江北的商路，一直还稳当，可最近不知触了哪路神仙的霉头。负责那片的转运副使，周明悟，突然像换了个人，百般刁难，卡着批文不放，还暗示要‘打点’。我让青栀去查了，这姓周的以前还算规矩，最近却像是攀上了高枝，油盐不进。我琢磨着，要么是有人眼红这条线的利，故意使绊子想分一杯羹；要么……就是这姓周的背后有人撑腰，想借机拿捏钱氏。”
她顿了顿，看向薛桧之，笑容转谄媚，“嘿嘿，薛相，你可是大官了，消息灵通，可听说过这周明德最近有什么动向？或者……他背后是哪位大人物的门路？知道了根子，我也好对症下药，是割肉喂鹰，还是另辟蹊径。”
薛桧之静静听着，脑中迅速调阅着吏部考功司的密档和九阍的监控名录。此人名字在边缘地带出现过，似乎与王家有远亲关系，但贪污受贿都是小打小闹，暂无构成影响。九阍的原则是：对于此类小角色，若其行为若无干扰稳定，则睁一眼闭一眼。若嫌碍眼，也可无声清理。
他抬眼，看着白雪霁坦荡中带着点期待的眼神，笑了笑，“此人我听过，是有些小聪明，可惜用错了地方。他攀的那点关系，不成气候。你不必费心‘打点’他。让钱氏的人，持我的名帖，直接去找转运使司的郑通判。告诉他，周明悟行事乖张，有碍商路畅通，不宜再掌此职。郑通判知道该怎么做。”
简单的一番话，就决定了周明悟的仕途终点。足见九阍对地方官员的掌控力。
白雪霁心中凛然，面上却露出感激。她杏眼圆睁，拍案道：“好家伙！根子在这！我就说嘛！多谢了桧之！省了我多少麻烦！回头来我的宅子了，我做几道拿手菜，请你尝尝鲜！”
薛桧之一听，有些震惊，“雪儿，你何时学会下厨了？”
白雪霁一拍胸脯，杏眼圆睁，带着几分被小瞧的不忿：“你可别小瞧我，虽说平时吃食都是婆婆料理，但我偶尔也帮忙打个下手，学了几手，虽比不上名厨，但几道家常小菜，保管让你刮目相看。”
薛桧之看着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眉宇间的倦意都消散了几分，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清朗，带着难得的轻松：“好，那我便拭目以待。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促狭，“雪儿可别把厨房点了，到时我可救不了火。”
“薛桧之！”白雪霁佯怒，抓起案上一块镇纸作势要丢，“再胡说，这茶不给你喝了！”
“不敢不敢，”薛桧之笑着告饶，眼底却是一片暖意，“薛某定当准时赴约，尝尝白大厨的手艺。”
书房外，薛砚抱着剑，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传来的的对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对廊下另一个侍卫低语：“去查查那个周明悟，底细，最近接触过什么人，一丝一毫都别漏。还有，派多些人去跟着白娘子。”
侍卫领命而去。薛砚的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书房门，眼神复杂。这位白娘子，今日对公子的态度，似乎格外活泼了些……这究竟是好事，还是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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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傍晚，白宅小厨房。
白雪霁系着一条素色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的小臂。她正专注地对付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手起刀落，动作利落，鱼鳞纷飞。只是那鱼似乎不甘就范，尾巴猛地一甩，溅起的水花直扑她面门。
“哎呀！”白雪霁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却不小心踩到地上的一小滩水渍，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小心！”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扶住。薛桧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白雪霁惊魂未定，靠在他臂弯里，脸颊微红，有些懊恼地瞪着案板上还在挣扎的鱼：“这鱼……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薛桧之低头看着她沾了水珠的鼻尖和微红的脸颊，心跳漏了一拍。他强自镇定地松开手，拿起旁边的毛巾递给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来白大厨的首秀，遭遇了顽强抵抗。”
白雪霁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薛相是来看我笑话的？”
“岂敢，”薛桧之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比如……镇压一下这条‘叛军’？”他拿起刀，动作娴熟地按住鱼头，手起刀落，鱼瞬间安分了。
白雪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有些惊讶：“你还会这个？”
“在乾国为质时，什么都得自己动手。”薛桧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手下动作不停，去鳞、剖腹、清洗，一气呵成，“总不能饿死。”
白雪霁心头微微一紧，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那平淡话语下隐藏的艰辛，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没再说话，转身去处理旁边的青菜。
厨房里一时只剩下锅碗瓢盆的轻响和食材下锅的滋滋声。薛桧之帮她打着下手，递个盘子，剥个蒜，动作自然。白雪霁偶尔指挥他：“火小点！”“盐递我！”他竟也一一照做，毫无相爷的架子。
这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平静，竟让两人都生出几分恍惚。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百姓，而非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棋子与执棋者。
“咳，”薛桧之看着白雪霁翻炒青菜时，一缕碎发滑落颊边，沾上了油星，忍不住出声提醒，“头发……”
白雪霁下意识伸手去拂，手上却沾着油渍。薛桧之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将那缕发丝别到她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耳廓，两人俱是一僵。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白雪霁率先回过神，掩饰般地转身去盛菜：“快好了快好了！薛相请移步花厅等候吧！”
薛桧之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细腻的触感，他垂眸，温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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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里，烛火通明。几碟冒着热气的菜肴摆在桌上，卖相……勉强及格。
白雪霁解下围裙，脸上带着点小得意，指着中间那盘略显焦黑的青菜：“喏，我的得意之作，炝炒时蔬！快尝尝！”
薛桧之看着那盘颜色深沉的青菜，又看看旁边那碗米粒似乎有些夹生的白饭，再看看白雪霁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小撮焦黑的菜叶，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糊味和过量咸味的冲击直冲天灵盖！薛桧之面不改色，只是咀嚼的动作极其缓慢而用力，仿佛在对付一块顽石。他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才将那口“得意之作”艰难咽下。
“如何？”白雪霁凑近，眼睛一眨不眨。
“……甚好。”薛桧之犹豫着吐出了两个字，他放下筷子，又夹了一块看起来相对正常的鱼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雪儿的手艺，果然……别具一格。这鱼，火候恰到好处，鲜嫩。”
白雪霁狐疑地看着他，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刚入口就“噗”地一声吐了出来，脸皱成一团：“呸呸呸！又咸又苦！桧之，你别吃了！”
她伸手就要去抢薛桧之的筷子，却被薛桧之轻轻按住手腕。
“无妨。”薛桧之看着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纵容：“雪儿第一次为我下厨，这份心意，便是世间至味。”
白雪霁心头一震，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仿佛带着电流，让她指尖微微发麻。她抬眼，撞进薛桧之深邃的眼眸中，里面的情意浓烈得几乎要将她灼伤。
曾几何时，两人携手在云垠村的茶园、山野、竹林中奔跑。可如今，他是位高权重、手段狠辣的九阍核心，而她，却在为推翻他效忠的皇权而步步为营。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深渊。一股酸涩混杂着愧疚和警惕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猛地抽回手，低下头，掩饰住眼底情绪：“快别吃了，我让婆婆重新做点……”
“不必麻烦。”薛桧之却坚持，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甚至还点了点头，“嗯，吃多几口就习惯了。”
白雪霁看着他强忍不适却故作轻松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她默默拿起筷子，也夹了一块鱼肉，闭着眼塞进嘴里。
可果然还是不行，她骗不了自己。
她将那盘焦黑的青菜挪得远远的：“这菜不能吃。我不吃，桧之也不能吃了。”
虽是命令般的语气，却又带着点娇憨。看着白雪霁这般气鼓鼓的模样，薛桧之低笑出声。
他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提起，“前日你提的那个转运副使周明悟，郑通判那边已有回音。此人贪墨渎职，证据确凿，已被革职查办。钱氏那条商路，不会再有人敢为难。”
九阍的手段，果然雷厉风行，一个六品副使，说废就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太好了！桧之，多亏有你！这下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白雪霁面露欢喜，举杯道，“我敬你一杯。”
抬起的衣袖，刚好掩饰住她眼底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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