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之路,本就由累累白骨铺就。至于赵家,不过是被这场风暴顺便卷走的蝼蚁。
赵家,清名在外,主支子嗣凋零,旁支却良莠不齐。只要将赵家旁支几桩侵占田产、与地方小吏勾连旧事稍加运作,就能以‘纵容族亲、包庇不法’让赵文鸿受审。
初时,清流哗然,不少官员联名上书,力陈赵文鸿清正廉明,恳请彻查。然而,流言虽不足以定罪,却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名声,尤其是最重清名的文人雅士。随着陆续呈上的“证据”,以及一些“苦主”去御史台哭诉,那些激昂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是呀,赵文鸿清廉、不屑于结党,是其名声在外的关键,可也是致命的弱点。是故,此时虽仍有门生故吏为其摇旗呐喊,可终究势微。世态炎凉,趋利避害,在官场展现得淋漓尽致。
魏府内,气氛凝重。
赵清梧得知父亲被刑部带走的消息,当即就要冲去相府求情,却被其夫君冷脸拦住。
魏侯世子压低声音,“清梧!你冷静些!你父亲的事,是刑部在查!是薛相在查!你现在去求情,是想把整个魏家都拖下水吗?”
赵清梧愤慨道:“胡闹?那是我父亲!他一生清廉,何曾做过贪赃枉法之事?这分明是构陷!”
“构陷?”一位魏家族老冷言道,“赵文鸿洁身自好,但赵家旁支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证据是假的?你父亲治家不严、纵容包庇是假的?刑部没查清之前,你哪里都不准去!要记住,你如今是魏家妇,出了事,丢的也是我们魏家的脸!”
赵清悟看着那个平日对她和颜悦色、赞她知书达理的族老叔伯,此时眼中充满了嫌恶。而身后的一众魏家亲眷,眼神冷漠与避之不及。就连她的夫君,也是目光躲闪。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终于看清了,这金玉其外的魏候公府,这所谓的姻亲联盟,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是多么的脆弱不堪。
她挺直了背脊,环视周围,声音清亮:“为人子女,若见父母蒙冤受难而无动于衷,则不可为人。诸位担心清梧此举牵连魏府,清梧明白。”
她深吸一口气,决然道:“若因此事令魏府蒙羞受损,清梧愿自请休书一封,从此与魏家再无瓜葛!今日,我必去相府!”
说完,她不顾身后气急败坏的呼喊和惊呼,毅然转身。
秋雨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落下,赵清悟的鬓发和衣衫皆被打湿,可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相府!求薛桧之!哪怕跪死在他门前!
****
紧闭的相府朱门前,是伫立良久的赵清梧。
“求见薛相!赵氏清梧,求见薛相!”
女子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凄清,可任凭她一遍遍恳请通传,回应她的都只有沉默。顺着脸颊滑落的水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守卫如同泥塑木雕,门内始终毫无动静。她也终于明白,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那个位极人臣的薛相,根本对她不屑一顾。她赵清梧,她那点卑微的情愫,她此刻的绝望,在他眼中,都渺小如尘埃,不值一提。
曾经的温柔以待,不过是他待人的面具。
雨水浸透了赵清悟的衣衫,寒意刺骨。就在她几乎支撑不住时,听到了吱呀一声。她猛然抬头,侧门轻启。
一身青黑劲装的薛砚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出来。
赵清悟认得他!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不顾仪态地冲上前,抓住薛砚的衣角:“家父赵文鸿,一生清廉自守,绝无贪赃枉法之事!纵有疏漏,亦是清梧一人之过,与家父无关!求薛相明察!求求你,帮我通传一声,让我见见薛相……”
薛砚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平静道,“薛相公务繁忙,无暇见客,请回吧,魏夫人。”
赵清梧闻言,脸色灰败,抓着薛砚衣袖的手指瞬间无力地松开。
望着一身狼狈的赵清悟,薛砚顿了顿,随后补充道:“在此做无用功,只会徒惹人非议。夫人该清楚,事情的根源,究竟在何处,又在何人身上。”
言外之意,赵清悟自然听懂了。
白雪霁,是白雪霁。若她肯开口……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赵清梧对着薛砚深深一福:“多谢公子提点。”她转身欲走。
“且慢。”
薛砚解下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递了过去,“雨大,夫人保重。”
赵清悟怔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再次反应,伞柄已握在自己手中,而薛砚也已消失在街角。
“谢谢。”
她喃喃道,随即转身冲入雨幕,朝着白府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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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的门房认得她,但通报后,出来的是关兮容。
关兮容看着眼前被雨水淋透、脸色惨白的赵清悟,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转念一想,这赵娘子多番毒害东家,有什么好可怜的!
于是,她冷言道:“魏夫人,东家病体未愈,不便见客。”
赵清悟拉着她的衣袖,“关姑娘,求你通传一声,我只求见雪霁一面,一面就好!”
语气卑微、形容狼狈,关兮容第一次见到这个模样的赵清悟。
这位临州第一才女,在她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清雅高贵的,就像檐上覆雪、像月下白梅、像一轴只可远观的画。可此刻,她鬓发凌乱,碧?色罗裙也被雨水与尘泥染成深浅不一的灰褐。
雨丝斜斜地穿过廊檐,打在赵清悟单薄的肩头。关兮容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叹了口气:“赵娘子稍候。”
片刻后,关兮容出来,手中捧着一杯热茶,低声道:“东家说,此事虽是因她而撕开了口子,可如何发展已不由她。不过……她让我转告您一句,‘令尊性命,当可无虞。’”
“性命无虞……”赵清梧喃喃着这四个字,紧绷的心弦一松,强撑的意志瞬间崩坍,两行热泪混着雨水滚滚而落。
“谢谢……谢谢……请替我……转达谢意……还有……对不起……”说完,她不再停留,撑着那把薛砚给的伞,走入茫茫雨幕,背影单薄而孤寂。
关兮容看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想起她在稚女社教那些流民女子识字时温柔耐心的模样,想起她曾与白雪霁月下对酌、谈诗论词的意气风发,不由低声叹息:“唉,好好的一个娘子,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白府内宅,白雪霁独自站着前院的廊下,看着雨水打在老杏树上,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手中还拎着一小壶“醉春风”。
那夜,她与赵清梧也是就着这酒,在廊下畅谈抱负的。可如今,物是人非。
白芷走来,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低声道:“雨凉,回屋吧。你身体刚好些,经不起折腾。”
白雪霁摩挲着酒壶,“你说我这身体,恢复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白芷蹙眉:“确实。‘红颜悴’未清,又加上新毒。按理说,不该恢复得如此神速。除非……剂量,被有意减了?”
白雪霁转过身,笑道,“或许,参与下毒的某个人,原本就没想要我的命。”
“我一直都说,我福大命大。”她仰头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辛辣入喉,眼神却清明锐利。
王府那日,赵清梧那双躲闪的、带着挣扎与愧疚的眼睛,以及她面前那碟几乎未动的糕点,还有无声地告诉她:有问题。
她不原谅赵清梧的下毒,但那仍存的一丝良知和犹豫,让她心中那根刺,稍稍钝了些许。这世道,谁的手又是完全干净的呢?况且赵文鸿本无罪,不该得此结局。
***
扳倒王家,绝非易事。
这棵扎根江南百年的参天巨树,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与魏家等大族更是姻亲联盟。强攻硬撼只会引火烧身,所以,薛桧之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契机。
白雪霁在王府中毒,呕血于众目睽睽之下,便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契机,精准地滴入了薛桧之早已布好的棋局。
几乎在毒发消息传出的刹那,九阍暗地里掌控的喉舌,那些混迹茶坊酒肆、舌灿莲花的说书人,还有那些被银钱染黑了墨水的落魄文士,瞬间将这把火烧得通天彻地。流言似跗骨之蛆,钻入市井缝隙,很快,王家百年清誉便摔落在地。王家,这江南首善之族,顿时被推到了千夫所指的风口浪尖,沸反盈天的唾骂声中,第一步便已失了先手,泥足深陷。
世家豪门,何曾真有过铁板一块。参天巨木再是枝繁叶茂,内里亦有蛀虫啃噬的暗隙。薛桧之自然是知道此理。薛桧之自然知道世家大族内部各房间的离心离德、利益撕咬的龃龉。多封密信悄然送至了王氏各房主事人的案头。接下来,原本该是王家同气连枝的后院,纷纷上门拜访太师王郢。
“为了保全我百年王氏,肃清门风,必须大义灭亲!”
“王韫行此恶毒,若不必严惩,必有纵容失察之罪,我王氏危矣!”
“奏请太师,整顿门庭!”
几个最有实力也最富野心的旁支房头联名发难,让王郢在太师府内气得浑身发抖。他当然看清了这些豺狼的算盘。可他身陷舆论漩涡,王韫弑杀命妇证据确凿,且毒发就在王府,薛桧之也第一时间封府查证。
呵,好一个乘龙快婿,为证自身清正,动手竟然如此之快。他平日装得极好,连自己也没看出半分破绽。可这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旁支的倒戈相向,无疑是逼他献祭出自己的女儿。
“孽障!都是孽障!”
王郢看着跪在面前哭泣的王韫,终究在绝望中下达了那道撕裂心肺的指令:“王氏女韫,失德败行,犯下滔天大恶。即日 逐出宗谱,交送有司听凭国法裁断 。”
临州百姓皆知,那日,王太师将女儿亲自送往了刑部。同时,捧笏,自请“罢官归第,闭门待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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