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化形

混乱的一天很快结束。

这一夜,万幸没再下雪,连风也没起,天空清朗辽阔,繁星闪烁,月亮也是耀眼圆润的满月。

可这般皎洁的月色,落在刚刚死去两个幼儿人心惶惶的春甜镇,显然是要被辜负无人欣赏的。

二楼骤然传出茶盏打碎的声响:“哗啦——”

动静震得楼板处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落了林致满身。

她仰头望了会儿,念起白日里发生的事,心里惴惴的放不下,便搁下书,擎支蜡烛上了楼。

楼上雪川的房门紧闭,屋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点。

林致过去敲了敲门:“雪川?”

没人应。

“你没事吧?”

站了片刻,她放缓动作推开房门,先把蜡烛照进去:“雪川?你在吗?”

里面没人,临门的地方有大滩褐色的水渍,瓷盏碎在其中,经烛光一照,微微泛光。

桌上横躺着只茶杯,被风吹动,身子摇摇摆摆滚过来,当着林致的面砸下去碎成两半。

林致深吸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这屋子很大,只摆了架床,一扇屏风,一个木柜子,东西不多,显得很宽敞,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她去床前掀开帷帐,上面空空荡荡,被褥都好好叠着,并没人睡的样子。

人呢?

她没听到人出去啊,所以,唯一的可能,只有……

林致将目光投向屋里半开的窗扇。

到窗前,下面的院子里亮堂堂的,积雪化成的水洼都忽闪忽闪的眨着眼睛,这夜寒凉而安静。

她从这里出去了吗?

林致探出身子四下望望,从二楼这个角度,可以望见镇外的老槐山,比站在院子里看得清晰。

夜幕下,山际的轮廓蜿蜒曲直,线条流畅,伫立天边,像天人随手拿笔画出来的。

过往,在她不知觉的时刻,雪川也是站在这里看老槐山的吗?

林致望了两眼,无法感知雪川站在这窗前时,心里会想些什么,她关上窗户往屋里瞅了瞅,依旧合上房门下楼去了。

*

听到脚步声消失在楼下,衣柜中的雪川才松了口气。

身在密闭黑暗的空间里,本就呼吸困难,方才听到林致朝这边走过来,她差点窒息晕倒。

还好,林致没有打开这个柜子。

雪川额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拼命裹紧身上的衣服,她很冷,手脚僵涩动不了,牙齿也始终在打战,那会儿为了防止林致听见异常,她死死咬住自己的皮肉,忍了又忍。

体内的寒毒与妖力两相对抗,在她的经脉穴位里乱窜,根本不受控制,她满身冷汗,眼前阵阵发虚,抬手一摸,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她的十根手指,已化成了细长柔软的藤条。

不!

雪川掀开柜门想出去,脚一软,身躯滚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她怕惊扰林致,顿了半天没敢动。

屋里黑漆漆的,隐约能听到周身藤蔓不断抽长的簌簌声,搭在地上的衣摆处开始无根生枝,长出浓密的草,绽放鲜艳异常的花,鼻尖萦绕着各类醉人的花香,雪川感觉自己的头发也在一缕缕打结变硬化作树枝,身上的皮肤很痒,像有什么要从毛孔里爆发出来,她在地上无助翻滚,努力平复体内紊乱的内息,却根本起不了作用。

不行,留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的。

她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开窗,借着月色,才见屋中四壁缠满藤条树枝,有的粗如手臂,有的状如蛇蟒,还有的纤细绵软,绕在屋顶上倒掉着,末端还在不断向下抽长,地面上也被各式的花草填满,花朵或大如海碗,或小若红豆,有些开全了,有的尚含苞待放,粉红,嫩黄,浅紫,赭色,夹在翠绿墨绿的草丛中,莺莺燕燕,芬芳馥郁,生机勃勃。

完了。雪川心想。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避免被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她勉强屏住呼吸从窗前一跃而下,落在院中,赤脚踩上泥地,四周立时长出连片的绿草鲜花。

*

林致是被那阵窗户推开的声响惊得站起身的。

在原地僵了会儿,院中骤然刮进来一股凉飕飕的冷风,吹得她面前的火焰歪了头,差点燎到她的头发。

她奔到院子里,远瞧有个黑影消失在院外,看背影像是雪川,不及追过去,脚下猛地绊住,低头去看,小小的院落里竟然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

林致大致扫了扫,山茶,迎春,及人高的桃花,梨花,海棠,樱花,杜鹃,玉兰,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花种。

旁边地上有积雪未化,她才觉出自己不是眼花。

望向前方,雪川的背影影影绰绰,快要看不见了,林致想不了太多,回屋提上灯笼,抽出墙上的剑,转头循着方向追了过去。

雪川走得很快,但跟上她并不难,因为她经过的沿途,不断有花朵从泥土中生长绽放,一路芳香扑鼻,枯萎的草木重新抽芽吐叶,封冻的河水叮咚作响,连巢中栖息的鸟儿都立在枝头鸣叫起来。

而她远离后,那些茂盛的花草又会瞬间枯萎死亡,落入沉泥里,再寻不见分毫,只余下零星的红白花瓣散落在风里,随水飘零。

林致看得目瞪口呆,只一晃神,雪川又走远了。

看沿途路况,林致觉出她这是要上老槐山。

那个山里到底有什么,也许今夜,将会有分晓。

上山后,进入茂密的林子,林致就不大辨得清方向了,手里的灯笼只能照亮不大的方位,暖黄的烛光在幽深的林海里荡来荡去,像鬼火。

不过,她能看到雪川去了哪里。

雪川的周身都在发光,是种翡翠一般碧盈盈的光,在黑魆魆的林中,清晰地为林致指引着方位。

沿石阶爬了没多远,林致发觉雪川停下来了,她的心跳一声赛过一声,如果之前她只是怀疑雪川是妖,那么眼下发生的事,便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可是,她还是想亲眼看看,也许这一切都能解释的了。

朝着那绿光进发不久,林子里的虫语鸟鸣声越来越大,好像暗处潜藏的小兽都被惊醒了,一同发着狂。

走了一阵,林中猛然窜过群黑影,林致骇然,举起灯笼一照,才见那群黑影,原是十几只梅花鹿,伴着数只野兔,甚至还有拖着长尾的白狐,红狐,刺猬,獾,后头还跟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鸟雀,这些小动物路过林致身边,对她视若无睹,看方向,明显都是往雪川那边去的。

林致迟疑片刻,默默加快了脚步。

在山中穿行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离那团绿影越来越近了,林致抓住手中剑刃抵在胸前,放低灯笼,小心翼翼往那边走。

行了不知多远,前方的林子比旁出昏暗得多,林致仔细去看,原是这一片的枯树全都长出了叶子,树冠片片相连,像夏日一样郁郁葱葱,遮掩了月光,才显得暗。

林致摸摸身上的火折子,吹熄灯笼,靠在一株足够遮挡她身体的树上,慢慢探头往出望去。

雪川躺在不远处,无声无息,一动不动,看不清状况。单瞧她四周长满了花草树木,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她恍若深山中的精灵,周身光芒闪烁,碧绿的藤蔓苔藓花丛从她身侧一寸寸往外延伸,间或有点点荧光,是冬日里难见到的萤火虫,那些小动物也都安安静静守在她身边,试探着去舔舐她,嗅探她。

林致不知雪川是否还活着,她放轻脚步,试着往雪川身边挪动。

随着距离渐近,林致始终悬着的心脏,开始在胸腔里上窜下跳。

雪川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着抖,满头墨发凌乱散在草丛中,与草株花枝纠缠在一起,她面色苍白,生气全无地闭着眼,裸露的额头与鬓边长出簇簇叶子,像栩栩如生的刺青,布衫上落满花瓣,几只团扇大的蝴蝶停留在她眼睫上,微微晃动翅膀。

怎么说呢,这场景让林致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雪川不像妖,她更像仙,从遥远天边偶然坠落在这山林间的仙。

蝴蝶忽然四散飞舞,是雪川睁眼了,她挣扎着坐起身,看清自己身在何地,不一会儿又倒了下去,林致听到她痛苦的哭腔低低的传来。

而后,她就在林致面前,急速变形。

她的面目上长出密密匝匝的树叶,一层一层,迅速将她整个人吞没,她的发丝与身后树干连为一体,躯体连同四肢则迅速下陷融化,与泥土合二为一。

她人消失的同时,一大团小的树苗从她躺的地方拔地而起,转眼间疯长成连绵的参天大树,黑压压挤满整片林子,萤火虫与那些兔子,小鹿,都在林间欢呼雀跃。

不过喘口气的功夫,那片树林却又开始下陷,慢慢褪回地下,树丛中缠绕的藤条也渐渐缩小变细,又变成了绸缎般的发丝,与洁白修长的手指。

雪川又回来了。

待身体恢复原状,她抖落满身树叶花瓣,赶走俯卧在她头顶的兔子,这一套动作似乎花了不少力气,她弯腰吐出一口鲜血,再度沉重地躺回草地中。

这瞬息万变的场景让林致久久不能平静,她指甲抠着树干,腿软的将要站不住。

见雪川半天没在动,林致唯恐自己慌神间会露出马脚,缓慢转身,摸出火折子,抬起僵硬的双腿想往山下去,没走两步,身后人道:“林致。”

轻若羽毛的两个字,惊得林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被发现了?

林致顿了许久,鼓起勇气正准备走,那边,雪川的声音又飘飘渺渺落入她耳中:“别走……”

这声音很无力,像捧起来都会从指缝中漏掉,容易让人联想到……被抛弃的小兽。

第一次从山里救回雪川时,她对自己说的那声谢谢你,也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的,她真的没再走。

明知身后面对的人,是个在月夜会化形的女妖,她也无法抬起脚。

雪川含着哭腔继续道:“我冷。”

林致鬼使神差地到了她身边。

雪川仰头望着她,唇角残余有血痕,眼里分明落下两行泪。

林致宛如做了一场怪异的梦,如今梦境散去,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二人静静对望,不知多久过去,雪川才道:“你怕我吗?”

林致不答。

雪川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还未完全恢复,指尖依旧呈藤丝状,她从藤蔓的缝隙里,努力眺望中天那轮圆月,发出自嘲的笑。

“如你所见,我是妖。”

“春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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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甜镇异妖志
连载中司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