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死别

邹仁善一声长叹。

昨夜陆秦弓遣人来报,杨晴染上了时疫,他得到消息后,本想即刻出宫,无奈宫门已下匙,只得等第二天一早向天子禀报了缘由再走。

谢致行原是不肯放人的,邹仁善只说太后的病情他已无能为力,如今太医院每日以三顿数千金的药吊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你将我拘在这,孝道是尽了,可我那徒弟如今正病着呢,总不能连见最后一面都不能通融吧!

当然,后面几句他没敢说,皇帝看他面色腊黄,眼底积淤,想这几日是累坏了,便挥挥手放他回去。事到如今,谢致行有了放弃的念头,他不禁想,若这是天意,那败局以定,大历在他手中,注定要命运多舛。

清焰领着邹仁善到了杨晴与慕春跟前。

他先去看了杨晴,又一脸凝重地转向慕春,完了,抬眸看了眼正眼巴巴盯着自己的清焰,苦笑道:“你师公又不是华佗在世,事到如今,谁来开药都一个样。”

清焰看向病得昏昏沉沉的杨晴二人,仿佛看见了黑白无常站在一旁,正拿看钩子一点一点地将她们的魂魄从身体里勾出来。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清焰道,就是不死心。

回应她的是邹仁善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邹仁善长叹道:“方子所用的药材你也是清楚的,能用的都用了,不能用的也铤而走险,死马当活马医,当时也在尽全力预防…许是天意如此吧。”

药方完全是公开的,清焰自然知道。苦参止呕,大黄凉血解毒,芍药散淤通络,茵陈利胆退黄,生石膏生肌敛疮,还有蚕沙、竹茹,荆芥用于退热……

无一样不是对症下药的,可哪怕院子里的铁锅日以继夜的添柴加薪,苦臭难当的药汁灌下一碗又一碗,却还是见效甚微,不过是苦熬数日各赴黄泉罢了。

“…师公。”清焰双肩无力地下垂,抬头与邹仁善对视,却发现短短数日未见,他已骀背鹤发,面色灰败,垂垂老矣。

“师公,我扶您去歇息。”清焰鼻子发酸,站起来,将邹仁善扶了出去。

数日的殚精竭力,邹仁善再难支撑,一挨着榻便沉沉地睡了。临阖眼还不放心,叮嘱清焰他只小憩一个时辰,让她务必要叫醒他。

清焰应了声,又去找京兆尹要了几块冰放在铜盆里给邹仁善解暑降温,好让他能安睡。

她强打起精神去将熬好的汤药晾凉,又逐一给病患端去。轮到杨晴与慕春时,不待清焰走近,她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莫不是有人呕血了?

惊疑之际,眸光掠过仍旧平躺在榻上的慕春,却见她耳中尽根没入一只银钗,鲜红的血从耳洞泊泊流出,浸湿了身下的草席,凝固成一大朵红色的莲瓣。

清焰双眸圆睁,手一松,木碗落地,黝黑的药汁溅了一身。

慕春自尽了。

京兆尹朱建很快得到消息,派人来将她的尸体搬走。清焰呆滞地看着她被两个衙役联手抬到门外的马车上。

她双目紧阖,眉头却舒展,纤细苍白的双臂无力的向下垂着。一只青玉手镯,是她生辰时清焰送的礼物,此刻要掉不掉地挂在腕上,乌发浓黑的脑袋失去了支撑,随意地歪在一边,青丝散落,飘飘荡荡。

清焰不明白,明明已病得浑身软绵无力,她是怎么趁她离开的那会儿功夫拔下头顶的发钗捅进耳蜗的?她到底哪来的力气?

她为什么要自尽?为什么不再等等?

她再也见不到她了,甚至连她的一捧骨灰也留不住。

眼泪刷地流下来,隔着一片模糊的重影,清焰看见那两个衙役双手一松,慕春便被抛到马车上,像鱼贩子筐里的咸鱼一样,与其他尸首整整齐齐的码在一处。

来了几个官兵把马车驾走了。

清焰胡乱抹了把泪,去找朱建告会假,她说要给慕春烧点纸钱,很快就好。

朱建叹了口气,指指衙府大门外道:“这外头就有卖黄嘏纸和金元宝的,你去吧。”

清焰道了谢,走到衙署外头一看,对面果然摆着几个卖祭祀品的小摊子,清焰挑了其中一个,付上比平时多上三倍的价钱买了好些黄嘏纸。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叟,时不时咳嗽几声。他问清焰是否要现在烧,说着递给她一个铜盆。清焰接过,盆底积着一层黝黑的纸灰,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借着火折子点燃了黄嘏纸,清焰跪在地上,刚说完一句是给马坎村的李二丫的就开始泣不成声。

那叠黄嘏纸很快便烧完了,清焰看着铜盆里一点点灭下去的火苗,低声道:“马坎村的李二丫,你先用着,过几天我再给你烧其他花样的。”

她将铜盆还给老叟,抹了把泪,若无其事的回了衙署。其他人见她眼眶红肿,想去安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每天都在死人,这其中也有他们的亲朋好友。谁不是满心痛楚呢,只是跟瘟疫比起来,个人的愁苦就显得微不足道。

清焰自然也明白,垂首默默做事去了。

天很快又暗下来,一眨眼,人定已过。

清焰今夜不用值夜,但她不放心杨晴,又守了小半个时辰。摸摸额头,高热退了些许,又见她似在梦呓,凑近一听,原是要水。

双腿才迈出一步,清焰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两眼一黑,整个人便不省人事。

她并没有昏睡多久,昏昏沉沉中,她被两条坚实有力的臂膀托着,整个身子腾空而起。那人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他的胸膛很暖和,心跳亦是她所熟悉的。

很快,她被放到榻上,有人给她号脉。不用想也知道是邹仁善。

清焰怕极了,她真的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世间的美好于她而言只能算是浅尝辄止,她还未看过陆秦弓所说的二月江南,五月北海,还有九月西京金海一般的麦浪以及腊月里岑山之颤挂满雾凇的琪花玉树。

她真的,不想死。

“她怎么样?”

是陆秦弓担忧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彼岸飘来。

“心力交瘁,忧思过度,睡一觉就好了。”邹仁善长叹。

清焰与陆秦弓同时松了一口气,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倦意如潮水袭来,清焰再也支撑不住,入睡前,她感觉有一只大手替她拂开散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又为她除掉了头顶的两支银钗,动作里满是温柔与怜惜。

“拿些冰来……”

声音渐渐飘渺,如隐在大片雾里。

清焰在雾里转悠了许久,就是找不到出口,忽然,她听见有一道声音穿过浓雾,带着笑意,唤了一声姑娘。

是慕春的声音!

清焰顺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却见慕春站在一座石桥边上,还是那身粉衣,还是从前的模样。

她朝清焰展颜一笑,缓缓地道:“姑娘,你莫要为奴婢的死而自责,人固有一死,奴婢早一日自戕,便能少受一日罪,就是再也不能陪着姑娘了……烧的银钱奴婢已收到,会用来置办一身新的行头。”

清焰又红了眼眶,哽咽着点了点头。

“姑娘,此次一别,再无相聚之日,万望珍重!”

慕春说完,又朝清焰笑了笑,转身上桥,再无踪影。

“慕春……”清焰眼眶盈满了泪水,双唇却含着笑意,向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大雾渐渐散去,清焰睁开双眼,缓了好一会,屋顶鳞次栉比的青瓦渐渐变得清晰,一股子沁凉从身侧冰鉴渗出,使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春和景明之中。

“醒了?”

邹仁善沧桑却雄厚的声音响起,他又将手搭到了清焰的腕上,细细诊过之后,点了点头,并无二话。

“师公,我这是睡了多久?”清焰爬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六个时辰。”邹仁善道。

怎么睡这么久?!杨晴也不知怎样了。

清焰吓了一跳,忙下床趿鞋,余光却见床头放着几件叠好的衣裳,上面还有一个靛青色缠枝莲兽面纹的钱袋子。她直觉是陆秦弓遗漏在此的,便拿了起来,入手竟是轻飘飘软绵绵的一团儿。

不是银子?

清焰错愕,便听邹仁善道:“衣裳是芸姑送来的,钱袋子是姓陆那小子留的,说是慕春的一捧骨灰。这小子,对你倒是上心……”

清焰闻言忙去解开绳子,扯了两下都没扯开,才发现陆秦弓绑得极紧,她只好抓起放在床头的银钗,以钗尖插入结缝中,慢慢将其挑开。

那是一小捧灰色的粉末,在巴掌大的钱袋里很是安然。

清焰鼻头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她将袋子贴身收好,想着过些时日给慕春立个坟茔。

“他人呢?”清焰问道。

邹仁善站起来往外走,清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又忙去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玄甲军死了近三千将士哪……”

语气很是沉痛。

清焰默了默,心里很不是滋味。

邹仁善又道:“休息好了就拾掇拾掇,如今人手紧缺,一日不倒下,一日就别想偷懒!”

清焰应是,拿发钗绾了发便去看杨晴了。

她迫使自己尽量不去那些纷纷扰扰,一心扑在这场瘟疫之上。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杨晴的手已开始出现脓疮,清焰发现后心急如焚,在衙署里到处找邹仁善,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清焰脚步一顿,这才惊觉邹仁善这几日时常往衙署对面的院子跑,神神秘秘,清焰撞见过几次,他只说去借茅厕。

不仅如此,连陆秦弓也没了踪影,倒是卫聪往这跑了几次,每次见她也都是说几句话便火烧屁股似的逃之夭夭。

甚至昨日,陆郁亭也来了……

怪,真的很怪。

清焰注视着一街之隔的那扇木门,总觉得蹊跷,双腿不知不觉便往那挪去,待回过神时,她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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