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遗言

陆秦弓见清焰神色郁郁,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袋递给她。

清焰疑惑地接过打开,是一小袋蜜饯。

“待会儿喝药吃一粒,就没那么苦了。”陆秦弓柔声道。

清焰莞尔一笑,之前在医馆,她每次吃了药都会从药斗里捻一粒乌梅丢嘴里含着,衙署不比医馆,自然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她拿出一粒蜜饯递到陆秦弓的唇边,示意他张嘴。

陆秦弓斜着眼看她,唇角含笑,就是不张口。

“侯爷这几日辛苦了,吃点儿甜的。”清焰朝他眨眨眼。

陆秦弓将头别到一边,嘴角噙笑:“远望。”

清焰微微一怔:“什么?”

“我的字,远望。”

清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抹灿烂的笑靥在唇间绽开,“还吃吗陆远望?”

陆秦弓不答,略略一低头,双唇便含住清焰柔软的指尖,再轻轻一抿,整粒蜜饯便到了口中。

真的很甜。

若能一世都这般,与她坐在廊下吃着蜜饯,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怕,一切终成奢望。

“如果我没熬住,卫聪或者雷炎,再不济还有贺永,他们会替我照看你的,加上我那些私产,可保你一世无忧。”陆秦弓像交待后事般,殷切地叮嘱着,“如果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便去找璟王,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出手相助的。”

清焰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其事,眼泪哗一下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刚触过蜜饯的双唇一瞬间被苦涩淹没。

“…我知道了。”她以指腹拭泪,然而刚拭掉一滴,下一滴又涌了出来,仿佛断线的珍珠似的,怎么也止不住。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陆秦弓捧住她的脸,用微微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目光交缠,清焰不想他烦上加忧,努力地将泪忍了回去。

陆秦弓又是一叹,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

“如果我不在了……”

清焰声音里混着浓浓的鼻音,她话还没说完,陆秦弓便道:“我会替你照顾芸姑她们的。”

有了他的承诺,清焰面上的郁色淡了不少,忽地,她想到什么,苦笑道:“万一我们俩都熬不住……”

陆秦弓笑道:“到时我们只管在地府做一对恩爱夫妻,阳间事,死人可管不了。”

清焰虽觉得在理,终究还是难以开怀,正暗自惆怅,却见姜子维寻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们二人。

清焰心头咯噔一下,忙站了起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姜子维。

姜子维道:“……是杨晴。”

清焰怔了一瞬,旋即撒开步子往里跑去,远远的便见杨晴躺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个铜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向红润的双颊此刻苍白得诡异。

她见清焰站在几尺远的地方,正一脸哀恸地看着自己,便朝她扯了扯嘴角,虚弱地道:“赶快将面罩拉上罢,我还指着你留条命给师父他老人家养老的。”

清焰拉上纱巾,顺势将眼角的泪花抹去,才上前道:“师公他脾气古怪,也只有你的话能听进一两分,要养你自己养。”

杨晴啐了一口,道:“胡说!师父他可疼你了……”

清焰双眸泪光闪烁,勉强答道:“是,我胡说……”

杨晴不说话,又是吐,吐完又盯着清焰身后的陆秦弓道:“我就这么一个徒弟,看在咱俩有几份交情的份上,你得对她好。”

“她不是你徒弟我也一样会对她好。”陆秦弓脑袋微微一偏,对她还是那副混不吝的语气。

杨晴深深看他一眼,虚弱地闭上眼睛,嘴里却对清焰道:“去端碗药来。”

她还不想死呢,多熬几天,万一根治的方药就研制出来了呢。

清焰忙去取药,却见城防营又送了一批患者过来。韩奇也在其列,一个粉衣少女正被他打横抱着。乍见清焰,他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怀中双目紧闭的少女,眸色暗了下来。

清焰身子一软,手中的药汁差点洒了出去。她叫了起来:“慕春!”

陆秦弓也发现了,低低地叹气,接过清焰手中的药,柔声道:“杨晴那有我,你去看看慕春吧!”

清焰六神无主地对韩奇道:“韩都尉,请随我来。”

她在杨晴隔壁腾了个位置给慕春,韩奇弯腰将她放下。清焰见她整张脸红扑扑的,伸手过去一探,果不其然滚烫一片,连鼻息都是微微烫手的。

她喊了几声慕春,见对方毫无回应,清焰登时滚下泪来,手足无措又连喊了几声。

“先给她退热!”

姜子维端了盆凉水来,清焰忙将帕子浸湿替慕春散热。韩奇还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清焰边拧帕子边问韩奇:“韩都尉,我其他家人怎么样了?”

韩奇道:“你乳母芸姑与慕春在你离开后便搬到了明川医馆暂住,我来之前看她精神还不错。”

清焰松了口气。

方隐荧才刚小产完,身子孱弱,分开住兴许能避开疫气。

“芸姑与常人不同,清焰有个不情之请,韩都尉巡视时,能不能多关照一下明川医馆。”清焰目光恳切地望着韩奇。

韩奇答应得很爽快。

他没有多作逗留,很快便离开了。

那边陆秦弓也扶着杨晴喝了药,又端来一碗给慕春。他目光在清焰身上停留片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忽地,他一只大掌握住她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语气如亘古不变的山峰般坚定。

“阿清,不要怕,我会一直在的。”

清焰抬眸看他,那双因哭过而更显澄澈的双瞳此刻盈满了脆弱。

这些时日,她一直以为自己正在习惯这场瘟疫所带来的摧毁,以为自己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对世间的生离死别时已为常,原来不过是那根针还未扎到自己身上罢了。

“我太没用了,这场时疫来势汹汹,除了逆来顺受,我什么都做不了。”清焰带着哭腔道。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医者之路还有很长一段给要走,而此刻她已经身心俱疲了。

“怎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仅帮助了许多人,还努力保全自己,让我做起事来心无旁骛。”陆秦弓托了托清焰尖尖的下巴,眼里溢满柔情,那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抬头,振作起来,她们需要你。”

清焰乖巧地点头,陆秦弓在她头顶印下一吻,起身离开了。他不能总得在这里,各个卫所甚至还有皇宫,都需要镇守,以防人心浮动之际有人趁火打劫。更重要的是,一旦皇帝感染时疫,为了王位,他必须做好兵变的准备,从一个深受赞颂的忠臣良将变为万人唾骂的篡位者。

那又如何?历史是由胜利者改写的,而胜利者,双手往往沾满了鲜血。

陆秦弓离开后,清焰还是强打精神如往日一般做事,直至夜幕降临。

玉盘在莲瓣般的云层中穿行,今夜的月光份外皎洁,银辉铺泻,仿佛给大地镀了层柔柔的保护罩。

只可惜,月光再美,此刻上京城也无人欣赏。

清焰守了杨晴与慕春整整一夜,半夜慕春醒了一次,看见清焰,断断续续的交待着自己的后事。

她说己多年未见父母兄长,从前甚少想起他们,今夜不知怎的,一个不留神,便让他们入了自己的梦。

“许是他们早不在人世,知道我也要去了,提前给我托梦,让我下去后去找他们呢。”慕春闭着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拉着清焰的手,再三嘱咐:“姑娘,奴婢死后,你给奴婢多烧些纸钱,烧的时候,一定要多说几遍,说是烧给马坎村李二丫的,这样与奴婢一同下去的那些人便抢不了了……”

清焰今日一整日都在听自己珍视的人交待遗言,她快要崩溃了,此刻恨不得躺在草席上的是她自己,这样便不必承受这些锥心刺骨的痛楚了。

慕春见她不说话,急得要开口,却猛地又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没完没了,直咳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般。她又怕清焰沾上疫气,便将头调到一边,紧紧地捂着嘴,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清焰如何会不懂,一边替她顺背一边道:“知道了,马坎村的李二丫。我每年都给你烧几十万两黄金,让你在下面富得流油,高兴或者不高兴,都可以拿金子砸你那便宜爹娘,谁让他们不识好歹,将你给卖了。”

清焰说到最后,又哽咽起来。慕春却很欣慰,她翘起毫无血色的嘴角,“还是姑娘最懂我……”

她不再言语,躺在那儿好似睡着了般,呼吸缓慢却有节奏。

清焰坐在那儿,无声地流着泪。

又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姜子维喊清焰去用早膳。清焰道好,缓缓站起,忽觉心口发疼,整个胸腔如城外的破庙似的,左一个窟窿眼右一个窟窿眼,呼啦呼啦往里灌着风,扯得她整个身子好似要裂开般,以至于脚步都有些虚浮。

勉强喝了碗清粥,姜子维递了粒药丸给她,说是提神醒脑的,清焰二话不说就吞了,果然觉得精神许多。

临近晌午,清焰又听外面一阵骚动,忙跑出去看,却见邹仁善药箱还挂在肩上未及放下,被几个太医围着询问宫里的状况。

“师公……”不知怎的,清焰莫名其妙一阵委屈,扑上前一跪,拉着邹仁善的衣袖扯开嗓子就是一顿嚎啕。

邹仁善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竟是难得的慈爱:“好孩子,吓着了吧?莫怕,师公这不回来了?”

清焰止住哭声,只觉得非常丢脸,将头埋得低低的。

邹仁善将她扶起来,见她糗得满脸通红,便笑道:“不过掉几滴马尿,怎的就没脸见人了?你师父当年初到雍水关做军医,那血淋淋的场面还吓得她连做了三日噩梦呢。”

清焰听着这番安慰,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哽咽道:“师公,我怕她们熬不过这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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