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种种迹象叠加指引,最终将婚姻引向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童童,不要伤心,爸爸妈妈之所以选择离婚,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矛盾,但他们肯定还是爱你的……”

奶奶阮梅是位地道的乡下妇女,只有小学学历,认得些字,曾经进棉纺厂做过一阵子工,后来厂子没了,她便去做农活,种苞米、种水稻、种瓜果蔬菜,等收成了,再拉到集市上叫卖,起早贪黑,才在最困难的时期拉扯起这一大家子人。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鲜少听闻夫妻离婚,谁家两口子不都是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临了还是相互搀扶着一起走下去了,也不知是物质不充裕的情况下只能搭伙过日子的妥协,还是落后闭塞的思想观念造成的。原本以为家中四个儿女长大成人,都各自有了出息,自己也可以享享清福,却没承想这当中结婚生子最早、看起来一向恩爱的长子长媳突然离了婚,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眼见苏宇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双亲离异之苦,她只好拉过他的手,从采样匮乏的人生辞典里,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些好听的话,来哄一哄这个可怜的孩子。

“奶奶也是爱你的,童童。所以这个暑假,你先在奶奶家住着,放开了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等开学了,再让三叔接你回县里去。你爸爸说了,你还是继续读原来的学校,吃住也都在学校里,到时候看看牙膏呀、沐浴乳这些有没有缺的,不够的,再让三叔带你去超市买……还有你带回来的被褥枕套,也都旧了,该换了……”

奶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她后续说了什么,苏宇桐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回握住阮梅拉着自己的那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盯在上面,不发一言。

那是一双衰老的、饱经风霜的手,是一双劳动者的手,骨节突出、手背糙砺、掌心有茧。她的皮肤已经松弛,层层堆叠在枯瘦的骨骼上,夹杂着暗色的老年斑,让苏宇桐想起某种树皮的纹理。

可是我考上七中了,奶奶。

他在脑海里滚过一遍这句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奶奶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不愿向这个无助的老人再苛求什么。从暑假伊始一直等着和人分享的这份喜讯,最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为着上学的事,苏宇桐和父亲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那是七月中旬的某天,趁奶奶出门,他用座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嘟”声响了半分钟后,对面那头接起,“喂”了一声,问:“妈,怎么了?”

“爸爸,是我。”苏宇桐忐忑地咽了咽口水,握紧了话筒。他先是诉苦,把这些年来在寄宿学校受的委屈不由分说地往外倒,后又恳求父亲,让他上哪读书都好,只是不要让他再住校,他实在怕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根本睡不好。他心里可能是有点赌气,没把考上七中的事对父亲说,那个人一声不吭就抛下他和母亲远走高飞,辜负了他此前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电话那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仿佛不是一个父亲对待一个孩子的语气,而像是面对一个讨债鬼,“你不继续住校又能去哪?你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谁能照看得了你?”

“为什么不把我接到你身边去,”苏宇桐很不解地问,“爸爸,我的抚养权不是落在你这边吗?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话音刚落,对面突然疾言遽色起来,“胡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落户上学哪有这么容易!”

“可我就是不想住校!”苏宇桐也跟着大声嚷嚷,“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住在奶奶这里,再也不去上学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气话。他的年纪太小,人微言轻,小到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大人替他做下的决定,小到还不足以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手中。这点威胁在他父亲苏念春看来恐怕只是小孩子胡闹,不足为惧,因此一直等到八月下旬,都没有再传来音讯。苏宇桐知道,要是到了月底还没有定数,就算他再万般不情愿,也会被三叔和奶奶架到学校去的,这让他感到惶恐。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起现在更加迫切地想要长大成人,摆脱父亲为他规划的路径。

可他低估了奶奶对他的重视和爱意。阮梅不知是从何得知了他的心思,苏宇桐想,多半是父亲把他撂下的狠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她了,总之,在那几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阮梅找上了他。

“真的不想住校?”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慈爱地揉着他的脑袋。如水的月光倾洒下来,窗外蟋蟀的鸣叫此起彼伏。

坐在床尾的苏宇桐扁了扁嘴,恹恹的,摇摇头说:“不想。”

“好,不住也好,住这几年校,人都住瘦了,奶奶给你想法子。”

具体是什么法子,奶奶没有说。八月下旬的某天,具体是哪一天他已经记不清了,夏末秋初的气温总是反复无常,下过几日雨后又放晴,天气重新热了回来。那天,槐花落了一地,枝头的蝉鸣格外喧嚣,村子里从天不亮就开始放炮,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喜乐声传来,苏宇桐这才知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在办喜宴,据奶奶说,是他的某位远房表亲。那日来吃酒的人多,连二姑和三叔也都赶回来了,过年似的热闹。过了晌午,宴席一散场,奶奶当即就邀请了一众亲戚来家中做客。

苏宇桐仍旧窝在角落的藤椅里,心不在焉地抱着游戏机。他用眼角余光一一扫视,除了二姑和三叔比较熟悉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早已从村里搬到了县城定居。

本就不大的客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看到他后,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像是在瞒着他商量什么事,这让苏宇桐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干脆埋下头盯着游戏机屏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两只耳朵却不动声色地竖着,竭力去听他们的对话。

他先听见的是奶奶的声音。奶奶给来客们斟了热茶,又端来两盘水果,坐到三叔对面,看似是拉家常,实则隐隐指向他上学的事。

“老三,你大哥大嫂离婚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只是苦了童童这个孩子,上了三年寄宿不说,老大这一走,又要接着再上三年。你瞧那孩子这几年在学校住的,都瘦成什么样了,难怪不愿意继续读,”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从前你高中毕业后和老二一起倒腾生意,现在又和人一起合伙办了厂,每每遇到瓶颈,你大哥没少出钱出力。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人在外省回不来,你看,要不就把童童接到你那里去住一阵?没什么难的,多双筷子的事。而且童童成绩好,你那两个小的,也能跟着他们堂哥多学学。”

从前村里人情关系近,邻里间遇上困难的,彼此都会搭把手,何况是亲人之间。阮梅还按着老一辈的思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新时代可不比从前,多一口人可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何况还是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听过她的话后,三叔面上果然犯难起来。

“妈,不是我不想帮大哥和童童,只是我住的那地方……实在小,你也去过的,就那么点儿大地方,慧慧出生以后,就更挤了,确实放不下多余的床铺。要不是厂子现金流至今都还没回正,我也早就想换一套了,”三叔推脱着说,“妈,你也不想让童童到了我那儿整日睡沙发吧?小孩正发育呢,不睡床,骨头要长歪的。”

奶奶只好又将殷切目光转向了她唯一的女儿,“老二,那你呢?”

“妈,我家是宽敞……可我和家里那口子都在厂里没白没黑地忙,连自己亲生的都顾不上,要是童童来了,可不是耽误他么?”二姑也推诿道。

“不耽误,童童这么乖巧懂事,学习又自觉,让他帮你俩看着孩子也好……老大也跟我说了,不住校,就能省下大笔生活费来,我让他把钱都汇给你,随你怎么使……”

“妈,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二姑的脸局促地红起来,连连摆手打断她,“我和三哥……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么大个孩子住进来,确实不方便,要不,等到寒暑假,童童要是不去大哥那里,再上我们那儿住可好?”

住初中三年和住寒暑假三个月,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二姑是厂里主持财务的,这笔账,她算得过来,奶奶自然也算得过来,于是她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其他亲戚身上。可连她的亲生儿女都不愿意帮,其他人又怎么会愿意呢?那些推辞翻来覆去,无外乎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忙、事情多,乍听之下挑不出理,更有甚者,干脆不留情面,指责奶奶不该因着一点往日的亲戚情谊,就打算把自己大儿子扔下的烂摊子丢给他们。苏宇桐觉得煎熬极了,那些刺耳的话语犹如剜心的刃,于是促狭地将身子蜷得更深,努力收拢起过于颀长的四肢。他觉得自己像是放在案板上任人摆弄挑拣、待价而沽的肉,又像是煎锅里不断被翻面烧炙的鱼,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从不过问他的意愿。他的手指一刻不停地将游戏键盘按得噼啪作响,企图将那些声音都掩过去。

他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和父亲吵那一架,为什么要让奶奶为自己操心,他就不该提这种过分的请求,害得奶奶被他拖累,成了亲戚眼中的笑话。

见游说一圈无果,阮梅只好叹气,“我今天拉下老脸贸然把大伙喊来,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没关系,你们帮我是情,不帮是理,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都理解,你们不愿意帮,这不还有我呢。”

说完,她将脸转向了苏宇桐,眼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而是一如既往的慈蔼。

“童童,快开学了,你这两天收拾东西,奶奶带你到镇上坐车,陪你一起上县里住,还住在原来你爸单位分的那套房子。以后你去上学,奶奶就在家洗衣、买菜、做饭,给你弄好吃的,你就只管好好读书,别的都不需要管。”

那可是九楼!苏宇桐不禁在心里喊起来。奶奶向来腿脚不便,前段时间阴雨,到了现在还隐隐约约犯疼,父亲单位的房子没有电梯,她要是去了,一天要爬上爬下多少趟?奶奶已经七十好几了,满头银白,又有早年生育四个子女落下的病根,一辈子几乎没怎么出过村,怎么忍心让她为了自己去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劳呢!

苏宇桐终于坐不住,放下游戏机,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他想拉着奶奶进房,想对她说,他不闹了,他自愿去寄宿,不过又一个三年而已,有什么过不来的?只要她能在老家安享晚年,就算再熬三年他也认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屋子里突然暗下来,从门口照进来的日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在场亲戚纷纷回头张望。

苏宇桐也跟着抬眼,定睛一瞧,是小叔,小叔来了。

那人逆着光走来,剪影清瘦高挑,越过门槛时,台阶上光影跃动,像是踏碎了一地光芒。他整个人被罩在炽亮的阳光里,周身一圈泛着融融的金辉,恍若天神降临。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苏宇桐都觉得像是在看电影升格的慢动作。满堂人声戛然而止,惟余窗外风吹过洋槐树叶的沙沙声、聒噪的蝉鸣声,以及在他身体里,因为隐隐怀揣某种期待而沸腾涌动的血液和鼓噪的心跳声。那一瞬就像是有千万只白鸽同时振翅展翼,呼啦啦地飞往无垠的蓝天。

小叔也看见了他,笑眼微微弯起,对奶奶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串说,妈,我来接童童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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