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穷(三)

雪地上一片凌乱足印,刘奇目送一干上官走远,转而怒对苏晓。

“我说是不是近日雨雪多,你脑子里灌进了些,世上只你会说话,说出来顶个屁用!你也是谢家林家人,还是也有个一品二品的官老子,若是嫌命长,跳城墙抹脖子哪个不快,全身骨头没有二两重,演什么大闹天宫,我可告诉你,你完了!”

停下喘了口气,待要继续,一眼瞧见谢彧还在,含笑望了过来:“苏子熙。”

刘奇一愣,苏晓这才抬起头:“刘大人先回去罢,喝口茶。”

刘奇横她一眼,上马招呼兵士,苏晓一转过身,便瞧见几个民夫立在那头柳下,正远远望着他们,苏晓高声道:“大家还有事么?”

几人匆匆跑了过来,向她和谢彧弯了弯腰,前头一人道:“这位大人,小的叫赵天柱,小的就是有事想问问大人。”

谢彧笑道:“何事呢?请问。”

赵天柱道:“小的就想问问,去京里告状是个怎么回事。”

苏晓道:“依国朝律法,若遇冤屈,先将状子递送县衙府衙,判得不公,还有各处的巡抚巡按两衙门,再不公的,才许京诉,京诉状子,先进通政司,再转都察院,都院收了状子,会发回抚按衙门,申令重审。”顿了顿,“听赵大哥的乡音,是吴中一带的罢,这是为京诉进京来了?”

赵天柱嘿嘿一笑:“小的就是松江的,官话说得不好,让大人听了笑话,小的不告状,是认识的一个人想往京里告状。”

谢彧道:“为何事?”

赵天柱道:“说是哥哥给人害死了,想上京里告状,其余小的就不晓得了。”

谢彧道:“那人怎么称呼?”

赵天柱道:“叫盛观夏。”

谢彧点头道:“你们可告诉这位盛观夏,若真需京诉,可去国子监寻我,报一声谢彧便可,我来写诉状。”

赵天柱忙不迭向他二人打躬,苏晓摆手笑道:“不必多礼的,你们却又是为何进京,怎会来修闸呢?”

赵天柱笑道:“小的们进京是给万岁爷送棉布。”

“你们是解户?”苏晓讶道,“怎么还没回去呢?”

赵天柱叹了口气:“来得晚了,天又一眨眼冷了,漕河里冻住了,回不去,只好等着来年开春了。”

谢彧笑道:“解运一途如何?我看今岁松江府征收的棉布数额倒比往年少。”

赵天柱还未开口,先有一人捏着嗓子:“万岁爷要得不多,官老爷可要得不少。”忙回头叱道:“郭小二,就你话多!”

谢彧追问道:“这是指官吏盘剥?”

“盘锅?”郭小二眼一瞪,“什么盘锅?”

苏晓道:“是问漕河上可有官吏索要钱财。”

赵天柱垂了头,郭小二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怎么没有!上京送个棉布,跟进了十八层地狱差不离了,朝廷发了话,我们就要先自己垫钱买布,买了布,不给县衙点银子,他们就不肯给布钱,上船前,又要验布盖章,不给银子,就说你的好布是坏布,好容易上了船,三千八百里呀,河上过一个衙门交一回钱,等到了京城里进库房,那些公公,还要收——”

身边忽地一声抽泣,郭小二扭过头,同来的王顺正拿着手背蹭眼泪:“小二哥,别说了,你别说了,你一说我就想到借出来那好些银子,都没了,全都没了啊,我跟小翠以后,我们可怎么还呀?我们怎么还呀?”

王顺自顾自啜泣着,郭小二张了张嘴,猛一脚蹬在雪地里:“什么狗屁世道!老子当良民,不如当土匪!”

赵天柱赶忙把他一拽:“两位大人都在,你小子嚼什么蛆!”

郭小二一个哆嗦,回过神,抱着手连连作揖:“两位大人,我就是说说,我不当土匪,不当土匪的。”

谢彧垂着眼,从氅衣中取出个钱袋,又解下玉佩,递给赵天柱笑道:“钱袋内银两不多,这玉佩你也拿去,到朝前市不拘哪个古玩铺子,换得的应当够得上你们被取走的数额。”

赵天柱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小的们怎的能收大人的银子,还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谢彧端然正色:“我的同僚取了你们的钱财,理应还给你们,这不过是先替他们垫了。”

说着看苏晓,苏晓郑重道:“是这样的,依国朝律,本有此便宜之计,届时有司会有咨文,命户部将此款项折入薪俸,补给谢司业。”

赵天柱听得似懂非懂,迟疑接了,两手捧了会,猛地一弯腰,其余人跟着齐刷刷拜了下去,北风里,清一色灰布袍,打着泥点子。

人已远,雪初霁,日头仍含羞带怯,只露了半面。

谢彧抬眼望了望:“苏子熙,时辰不早了,走罢,吃饭去,我请。”

苏晓两只袖子抬起,抖了一抖:“谢司业现下,请我?”

谢彧即刻拱手:“多谢苏观政款待了。”

“款待实不能够。”苏晓取出钱袋,扒开给他瞧,不见碎银,只有铜板。

谢彧摆出个请的姿势:“多谢苏观政款待我喝茶了。”说着迈出步子,身子登时一歪,苏晓眼疾手快拽回他,哭笑不得:“谢司业,这是几时成了铁拐李的?”

谢彧倒吸一口凉气,立稳了,苦笑着解下革袋,掣出卷宣纸,描笔勾勒的曲岸山林徐徐入眼。

“庆嘉六年开通惠河,旧年元月卢首辅上本,要颂一颂此事,宫里便着翰林画院作四景图,如今冬景那卷不称意,画院托了我,今日来看景,没留神跌了一跤,本要回去的,因撞见你们,又在后头多看了会。”

苏晓摇头道:“雪日山行,又是孤身,还请谢司业多留点神罢。”

谢彧笑道:“说得是,是应当多留点神,断不能成了国朝第一位为画捐躯的。”

节下天寒,河岸酒坊茶肆多关了门,两人半日才见着一家,店主睡眼惺忪的,也不甚热心这生意,随意让坐了,便去提茶。

屋内弥着炭气,推开窗,外头疏枝扶雪,江素山白,遍染清薄日光,空明澄远几如隔水观之。

谢彧的目光驻在窗外:“方才卢仕荣所言,其实不假,国用不足,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几日前我在户部帮着核账,今年的田赋、役银、盐课及杂色银等等,各项皆有拖欠,入不敷出,足有四百万两的亏空。”

苏晓却发觉自己并不吃惊,只是听闻沉疴之人,病得更重而已。

店家端来茶点,两人齐默了会,谢彧又道:“国朝税收,洪德廿七年间定下的两千七百万石田赋税粮,同各朝比,也可称少,然赋有定额,役无常数,如今各色岁办杂办层出不穷,千里漕河上,还有你我的同侪在敲骨吸髓,民生之苦,一苦如斯,而吏治毁坏,国又奈何?”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须臾,谢彧又笑了笑:“我现下这些话,也不过是空谈,只是方才见了天柱他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苏晓推了碗茶过去:“谢司业说是空谈,我却白日做一做梦,如今赋役名头的确是太多了,赋中交纳米麦,又有丝、绢、绵、钱、纱等各色折色,各项亦名目繁多,米中便有白熟粳米、白熟糯米、本色米等,绢中便有丝绵折绢、税丝折绢、农桑丝折绢等,交纳起运,还有轻仓重仓,缓项急项之分,而役中又分里甲、均徭、杂役,细说便是库子、门子、斗级、长夫、马夫、巡拦、柴薪、表笺、草料、修仓、运料、接递,站铺等项,如此繁乱纷杂,胥吏尚且不清,何况百姓,只能由他们巧立名目,任意索取,是以此些赋役,若能一概合编,定额折银,官解官运,不知能解多少苦困。”

谢彧默了少顷:“如此果然可行,只是庆嘉十九年后,何人复言,言又何用?”

苏晓神色一黯,望向窗外,日头又隐没了,雪里山河彷佛也成了古陌荒阡,“天命人言,祖宗之法,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本也是不曾惧畏的。”

怅然话罢,眼梢里谢彧却将纸笔摆出,苏晓不明所以:“谢司业这是?”

“这句话当录下来,”谢彧拿起笔,又是笑吟吟的了,“来日裕王践祚,苏观政不学王荆公变法,我是头一个不肯的。”

苏晓戳了戳茶盏,笑道:“谢司业过目成诵,何须动劳纸笔,不如趁现下起多喝点茶水,省得来日复述的话太多,烧坏了嗓子。”

谢彧笑着摇头,持起茶盏喝了口,脸色动了动:“这是,紫笋么?滋味倒是很不寻常。”

十文一壶的茶,能荣膺南京谢家人如此评价,苏晓忙尝了口,品了品,默了会:“茶倒是寻常的,只是茶碗不寻常。”抬头向店主道:“店家,你家的茶碗没有洗净,有油垢。”

店家立起身,仍是睡眼惺忪的,看了他们一会,咧开了嘴:“客官,油比水贵,不亏不亏。”

出了茶肆,当头又是一天风雪,平明才止,东天虽挂了一轮日,光晕亦是惨然的,笼着更铺衙门无精打采一丛乱竹。

苏晓走到廊下,门缝里漏出声浪,拍了几下无回应,一使力推开,屋内刹时一静,七八道眼光齐齐射来。

更铺管事夏档头率先回过神,一把将鸡爪掷回碟子,手在袍服上搓了搓:“苏大人来了。”

苏晓立在门边,目光往下,一张八仙桌面上,瓜子酒水卤鸡爪,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苏晓笑道:“昨日早说的牙人,夏档头找着了?”

“弟兄都在找呢,”夏档头笑道,“找着了一准给苏大人送到兵马司去,请苏大人稍等。”

苏晓又扫了扫八仙桌,叹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笑道:“要等到几时呢?刑部顾尚书昨日亲自过来了一趟,说是今日要见人。”

夏档头一呆,张着手又在袍子上揩了揩,紧着一巴掌向身边兵士招呼过去:“杀才!还坐着,还不快找人去!”

苏晓道:“那我过午再来一趟?”

夏档头摆手笑道:“苏大人且坐一坐,弟兄们都出去找,不消半个时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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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
连载中薛西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