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蒙特市，加州。
初秋的天气干爽宜人。傍晚时分，天边投出一道粉红与橘色相接的霞光，温柔静谧。
在远处平缓开阔的高山注视下，校园里人工修剪的绿草如茵，盛在四方花坛中的小树苍翠如盖，低矮的教学楼墙体雪白，屋顶砖红色，一旁的四方庭院与长长的走廊构建出几何图形规整的美。
周末，大学里人不算多。
一年级新生弗兰克-比恩步履疲惫，一脸苦大仇深地穿过走廊，准备抄近路回宿舍。
他身材瘦削得像根麻秆，却套着件宽大许多的牛仔夹克，走路时缩着肩低着头，浑似个穿大人衣服偷溜出来的小孩。
一阵老式手机的铃声突兀响起，音量格外大，吓得周围路人一跳。
钢琴演奏的铃声单调古早，同一个旋律重复个没完，有人因此不耐烦地循着声音对他怒目而视。眼睁睁看着他过了两秒钟，才如梦初醒般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诺基亚按键版，接通。
离他最近的男生转头对女朋友道：“靠，这人犯法了，居然敢用文物！这玩意儿看着比我奶奶的围嘴年纪都大。”
女朋友瞥弗兰克一眼，一把扯住他胳膊：“我知道他，怪胎一个，快躲远点。”
两人随即快步走开。
弗兰克很想假装没听见，面色却已经微微涨红。他朝边上走了走，有点不安地竖起衣领挡住老古董手机：“怎么了雅各布？”
声音很小，简直像在耳语。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原本局促的神情忽地一变，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我现在真的没钱。”他有气无力地说，“上次给你的200块还是我兼职一周刚领到的薪水，我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了，你催也没用，我已经被迫吃素一个周了。”
对面的声音掺杂着几分不悦，又说了两句。
弗兰克麻木道：“我知道，知道，我来上学你帮了我不少忙，还亲自开车过来帮我安顿。我都知道，但能怎么办呢？这里学生宿舍要花钱，吃饭要花钱，打印阅读材料要花钱，我只是步行过马路没走人行横道，被交警抓到，还要花钱！可助学金统共就那么多，我还向银行贷了款，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
“你出车祸不是我的问题！”他突然生气起来，用力踢向长廊边上的石柱，没有解气反而把大脚趾撞得生疼，只好硬生生忍住。
末了他呼出口气，沮丧地撸一把眼前过长的红发：“你应该上车险的，这件事我早同你说过。”
他的好大哥雅各布自然有一万条理由等着他，其中摆在前面的自然是那句“你的意思是要我当面去惹怒爸爸吗”。弗兰克听得头疼，连忙压住他的话头：“所以你这批……嗯……高级冷冻牛排，到底需要赔货主多少钱？”
对面说了个在他看来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弗兰克直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他平时从不这样，但现在实在顾不得了。
最后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眺望着远处沉入山谷之间的最后一点夕阳：“我会想办法的，再给我点时间。”
不顾对方的意愿，径直挂断了电话。
*
弗兰克靠在木色的石柱旁闭目缓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翻到短信页，往下翻了翻。
初来克莱蒙特上学已经一个月，他还是不习惯使用任何电子产品。
要知道过去在犹他州接受家庭教育时，父母从没考虑过给他一部手机。
爸爸对此嗤之以鼻，用讥讽的腔调说这些玩意儿都是异教徒发明出来败坏人心的。上面充斥着暴口力、色口情、手银和不洁的内容，对他的身心无益。
还是在外面闯荡的哥哥雅各布回来，把自己淘汰的送给了他，并资助了他500美元的生活费。
这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让弗兰克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区别有多大。
莫名地，他感到有点自卑。
混杂在一堆无意义的广告短信之间，有一条来自“迈克”的信息格外与众不同，是两天前发来的：【决定好了就打我电话，兄弟】
他抿着唇绷着脸，默默盘算。
目前他有一份兼职，在学校附近的杂货店。这份工作是这边教会介绍的，为了争取到它，弗兰克不得不积极响应教会组织的活动，譬如去社区做义工。
至少去还给管一顿饭。不然吃饭也得另外花钱。
弗兰克这样安慰自己。
还能怎么办呢？
毫不夸张地说，他能来上大学已经算是世界第八大奇迹了。
弗兰克深吸一口气，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给迈克拨出电话。
“嘿伙计，这时候找我什么事？”
迈克听上去热情洋溢，就是对面有点嘈杂，欢笑声、女孩尖叫声和音乐声同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令弗兰克分外不适应，手心沁出汗来。
“是我。我是弗兰克。”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瓜，这周末你在哪儿消遣呢？”
“没什么，兄弟，”弗兰克强行提起精神，模仿着他轻松的语气，“我记得，你提过你有份薪水很可观的兼职，可以帮我引荐对吧？”
他还记得开学第一节课上碰到迈克的场景。
这家伙坐在他身旁，有一头灿烂的金发，笑容明朗，体格结实，看上去英俊极了。是那种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注定会是学校里风云人物的耀眼。
迈克有种令弗兰克羡慕至极的神奇能力，大约是与生俱来的。
他跟每个人都能相处愉快，在任何场合都显得游刃有余，对什么话题都信手拈来，绝不会冷场，是真正的社交宠儿。
相比之下，自己则显得笨拙又落后，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像个未开化的原始人。
这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迷惑——这一切跟爸爸吓唬他的说辞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迈克选择跟自己主动搭话时，弗兰克倍感惊讶。
一瞬间他紧张得连手脚忘记了该如何放，面部表情也僵硬起来。
颤抖的声线和不由自主躲避对方诚挚目光的眼神暴露了他，令他一边回应对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绝望。
迈克的反应让他差点哭出声来。
他只是托着腮，再轻松不过地嚼着口香糖，听自己说完那句磕磕绊绊的话，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放松，伙计，我又不是什么食人魔，正常呼吸，没必要这么憋死自己。”
后来他们交换了手机号。
这是弗兰克身上仅有的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原始人的东西。
谢天谢地迈克没有继续问起什么他的what's app或者ins账号，不然他真的没招了。
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在宿舍里初次发生的窘境。
那时天真如他跟室友说完自己没有那些账号后，对方的表情就好像他刚拉了一坨新鲜的在裤口裆里。
“哥们，”室友上下打量他，形容古怪，“你是从亚马逊原始部落刚出来的？”
于是野人成了他的代号。
“等一下。”迈克打断了他的思绪，“这里太吵了，我换个地方给你打过去。”
*
弗兰克靠着石柱静静待了会儿，目不转睛盯着手机上的时间。
很快，校园里的路灯全部亮起的一瞬，电话铃声也随之响起。
弗兰克立马接通：“哦，嗨，迈克。”
“你终于考虑好了？”迈克笑着说，果然这次话筒里安静许多，“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是听着，弗兰克，因为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必须下定决心，不能随便中场退出，懂吗？不然我作为介绍人会很为难的。”
“好的。”
“没问题是吗？”
弗兰克沉默了一会儿：“叫什么来着？那家俱乐部的名字。”
“偷心贼之王。”
“偷心贼之王。”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去跳舞，对吧？”
“是的，只是去跳舞。”迈克肯定地说，“但你知道的，那毕竟是家面对女性的俱乐部，是女人们找乐子的地方，你有你的信仰要坚持我理解，但也得尊重其他人的选择，弗兰克。我只能向你保证你过去是跳舞的，可你管不了别人干什么，知道吧？”
“好。”弗兰克下定决心。
迈克哈哈一笑，继续道：“放轻松，大兄弟，回去洗个澡，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别担心。”
弗兰克道了谢，对方说帮他去联系雇主，随即挂了电话。
去脱衣舞俱乐部工作，自然是有违教义的。
在教内诫命中，色口情是绝对禁止的。婚前保持贞洁至关重要。
长到这么大，一直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弗兰克过得无欲无求，毕竟每天提心吊胆应付爸爸已经够让人疲惫了。
但现在……沉重的经济压力简直要把他击垮。
一周前，雅各布因为疲劳驾驶撞向路边，导致货车侧翻。尽管人没事，但货车的制冷系统出现故障。车厢里的冷冻牛排也因此变质不少。货主评估过后，声称整体损失在3万美元左右。即便人家肯宽限几天，分批还款，前提是他得一直陆续还点才行，至少得有个态度。
雅各布已经24岁了，从16岁起正式跟着爸爸干活，到后来出去单干，虽然也积攒了5000美元的存款，但根本不够填这个窟窿。再加上他还需要钱修车，否则后面更没有收入，恶性循环。
所以他想要回之前资助弗兰克的钱，在情理之中。
对此弗兰克非但不生气，甚至有点难过。
雅各布是家里唯一一个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读大学，但看他这么坚持，还暗地里偷偷帮助他的人。
尽管弗兰克没好意思说，哥哥给的那500块连他一学期住宿费都不够付。这该死的麦肯纳文理学院又强制要求大一学生必须住学生宿舍，所以……最近发生的一切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承认自己可能真的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弗兰克早就计算过了，短时间内他想要赚到足够周转的钱，连卖血都办不到。他已经卖了4次血浆，满打满算也就拿到200块钱。这周再去，被NICK血液生物服务站的工作人员嫌弃体重过轻，更是直接吃了闭门羹。
至于跳舞，听上去虽然荒唐，但也不是脑袋抽风。他自认为身形还算灵活苗条，筋骨比较柔软，能做一些高难度动作。妈妈也曾无意中夸过他身体柔韧灵动，小时候就喜欢随着音乐摇摆，颇有跳舞的天分。
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学习一下跳舞而已。
弗兰克捏紧手机，心事重重地往宿舍继续走。
……再说了，即便在这里违背诫命，谁会知道呢？
除了上帝。
那也得先证明上帝真的存在才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